明星(第12/16页)

高浜导演严厉的声调夹杂着玩笑,不过,这种蹩脚的玩笑没有引来任何人的笑声。

拍摄现场各个角落腾起的尘埃,经灯光一照犹如散乱的金箔随处飞舞。加代默默走来,将手镜递到我面前。我稍微瞥了一眼,对于化妆感到很满意。转眼之间,利用场间的间歇,又检验了一下表情。

我和A子被关在一家廉价旅社污秽的房子里,墙上贴着醒目的广告,写着:休息二百元,住宿(加早餐)七百元。门口的地板上装饰着汲取海水的博多小偶人,此外,还挂着写有鄙琐幽默短诗的长条诗笺。面积仅有三铺席大的狭小房间被一张床铺填满了,并排放着闪着红蓝光亮的缎子枕头。

A子对年长的我诉说着,请我关照。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胡乱打着许多襞褶的印花布连衣裙,给人的印象仿佛是乡下姑娘拼命模仿服装杂志而缝制成的,很符合A子她那高大的身材。看起来带有一种田园风情。A子一双纤腕素指,不住抚弄着榻榻米,眼睛斜睨着空中,嘴里一个劲儿叨咕着仅有一行字的台词。即便对女人,我也不愿去窥探他人的野心,立即转过了头。

“开始!”

导演大声吼道。助理导演敲了用粉笔写着“七十一段第三场”的场记板,铃声响了,于是,那种虚构的时间又流动起来了。

我斜着抱起了A子,她的身体在我的臂腕里像布丁一般颤栗。

她的挣扎没有什么力量,我用腕力使劲抵住她的反抗,随后腾出了双手。A子的背部紧贴着墙,此处的台词是:

“不,不,不要碰我。”

我的回答是:

“不会,不会,你不要动。”

“停止!”导演带着地面上最大的痛苦喊道,拍摄中断了。“意思完全弄反啦!这样怎么行。正式开拍前是我的责任,一旦开始拍戏,就是演员们的责任了。胶卷可不是不花钱白送啊!”

他发了一通牢骚。A子颤声地道歉:

“对不起。”

我对她并不抱有特别的同情,当我从容有余的时候,我总是放心地站在导演一边。此时,高浜导演的苦恼,远比新人女演员颤栗的声音更加壮大,像交响乐一样轰鸣。小小的挫折打乱了拍戏,对于他来说,就像自己制作的易碎的玻璃城悲惨地瓦解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像个阴郁的罪犯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拼接成了一桩完美犯罪,他在制造这桩命案的过程中,突然天棚上老鼠踢翻了一只铁盒子,发出巨大的声响。这虽然已成为现实,但他坚决否定这种现实,他是一位苛酷的敌手。

哪怕台词出现一点儿差错,演员表情不够充分,他就不得不放弃这一场戏。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饶有兴趣地望着高浜导演那种过分苦恼的表情。这是他将一碗苦汁连同那不生不熟的现实一口气吞下去的表情。这种现实,也就是不理想的片子。

“准备,开拍!”

他又一次吼叫着。

场记板啪嗒一声,铃声响了。摄影棚内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我再一次斜着抱起A子,A子挣脱我的双手,使出浑身力气将脊背紧紧贴在墙壁上。就像撞在偶人上,一瞬间,这种撞击使她白净的下巴颏儿急剧地上扬,又机械地点一下头,就像一件陶器,我听见牙齿“咔嚓”一声合上了。

“不,不,不要碰我。”

她在说出这句台词之前,我用脚尖憋足力气,悄然站立起来,挡住她的去路。摄影机从我和A子的侧面,拍下A子那张充满“期待和恐怖”、一边颤抖一边抬眼望着我的面孔。

我转向镜头,向A子的肩膀用力一按,A子的身子僵硬地斜着倒下,我没有看到这些,觉得仿佛不是按在女人的身子上,而是像作业员按在凝重的、干燥无油的水泵的把柄上。而且,我的腕子的动作必须显得干净、利落,果断有力。

A子倒在床铺上哭作一团(实际上这是不能接受的哭法),舞台变成我一个人的了。我只管按照自己的打算行动好了。

我低头望着哭倒在地的女人的身子,扭动一下嘴角。上半身的演技是允许这样夸张的。我涂着自己唇膏的上下嘴唇湿漉漉的,感到稍有些歪斜地停在恰到好处的地方。然后稍微向上掠一掠头发,运用试拍时早已熟练掌握的一手漂亮的解开领带的方法,那动作不可操之过急,要分作三个阶段,必须通过慢动作,使得松解领带的过程中,充满着饱尝女体快乐的预感。

但是,我的表情不能太像一个恶人。不管哪种时候,都必须保持一个鲜明的美男子的形象,脸上不可剥掉本来的纯洁无垢的面影。我脱去衬衫,动作必须尽可能粗暴而又迅速。接着,我已经感到一副精心打扮的琥珀色强健的胸脯,在摄影机前闪现着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