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第10/16页)

我告别练子,出了裁缝店,走在估计不会再见到的繁华街的灯火之中。练子这才发现自己深深爱着我,追我而来。她缠着我倾诉衷肠,劝我停止报仇,我终于认输了,将原来的计划延长到明日,当晚同练子开始表演一场“激烈的爱的拥抱”,两人好似干柴遇烈火。

谁知,第二天早晨,我听说那个头号仇敌在一次偶然的车祸中死了。没等我下手,这个仇人就死了,看起来本该庆幸,练子也是这个意思。但是,我却把练子看作夺取我人生目标的女子,对练子憎恶起来。我同她一夜交欢之后,舍弃了练子,在上野车站看上一位出奔的姑娘,诱惑了她,此后极力将她培养成一个街头拉客的野鸡。这时,练子又找我来了……

——今天午前的一组镜头,是我和出奔的姑娘在上野附近一间脏污的小旅馆里睡觉。大家都认为,这十五个场景大概要延迟到下午才能拍完。

照明组的权君是预想事情发展的能人。

“今天是拍这组戏的第一天,不论怎么赶早,午前要拍完看来很勉强。”

高浜最善于选场拍戏,比如一出戏中,五场、八场和十场,摄影机都在同一个位置方向,那么,可以从中抽出这三场戏连着拍摄。更有甚者,他还若无其事地进行“戏中选戏”,比如六十段和数日之后的七十五段同一场景时,或者六十段中的八场和七十五段中的五场,摄影机的位置方向相同,因而可以连续拍摄。这样一来,出场人物相同,不熟悉的人就会产生错觉。我们虽然在同一场所,但必须乘着时光机器立即飞向未来,又立即飞回过去,接着再回到未来。自己在心中不断调整先后场次的时间。

为了提高效率和节约时间,这种被强制执行的手段,习惯之后就会尝到一种不负责任的趣味性。例如,眼下我刚刚受伤,正在疼痛中煎熬,到了下一场,完全恢复了健康。接着再下一场,又必须在新的伤疼中受到痛苦的折磨。

一旦熟悉了这样的习惯,对于现实中绝不回返的、以相同的速度流逝的时光,反而觉得平淡无奇了。例如,现在我看到一位女子,忽然我又不在同这位女子同床共寝的时间带里,那多没意思。假若我玩厌了她之后,又能回到和女子相会前的自由的时间里,自由自在,飞来飞去,那该多好。否则就是不合理的。

一个难得的空闲的午后,我去银座买东西。人们为了看我,挤作一团。我被他们围在中间,看到一个人想偷窃袖扣而遭到警察逮捕。这真像做梦一般,明星和窃贼,都是稀奇的人物,在大家所信赖的现实中划开了一道口子,引起世人广泛的注意。那位窃贼是个龌龊的中年男子,而我是个二十三岁的光辉的青年。人们呼喊着抓住了窃贼,这时,我不由朝他望望,对方一边挣扎,一边回看了我一眼。

这时,我猛然感到,我同那中年男子一道儿,从现实中,从摆满五颜六色商品的店内,从嘈杂的人声里,被挤压出来了。导演凭借一副看不见的灵活的手,进行着选戏的工作,就像一手撕开的玫瑰花一样,向我展示着被撕开的世界的内部。

那位窃贼男子,正是二十年后的我!当那人将手伸向镶宝石金袖扣的瞬间,现实的某个地方崩塌了,我和他交换了位置。于是,一对镜头同时进行拍摄,那男子开始扮演我了。

“给您添麻烦啦。”

那男子被带走之后,店员向我郑重表达歉意。

“在店里头买东西,人群太拥挤,会给您带来诸多不便。还是到里面楼上休息一下,那里虽说不太洁净,但可以在那里慢慢观看。”

于是,我穿过堆积如山的纸箱子,登上又窄又陡的楼梯,被领到杂乱无章的办公室,坐在椅子上。我想选购一条领带,老板亲自拿来美国和德国以及意大利制造的细长的社交领带给我观看。女店员端茶进来,请我签名。签完名,她退去了。老板说了声“请慢用”,就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一个人待在众多的领带之间。

来到这里,远离银座杂沓的市声,隔着窗户传来酒吧的音乐,在那里跳舞的人们仿佛是遥远的另一世界的人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房内墙壁上的镜子,斜斜地映照着我的脸。我很在乎镜子,只要房间内某个地方有镜子,我就感到那镜子正热心地凝视着我。这座小小的杂乱的房间,仿佛是将银座这只麻袋翻个个儿一般。

其间,我又恢复了刚才奇妙的“互换”的感觉。我的手指慢慢触摸交织着银丝的德国产朴素的灰色社交领带,让它在手指之间不住卷绕着……镜子中我的歪斜的脸孔,全神贯注环视着屋里的各个角落。

然而,老板再次进来的时候,我又把一度塞进口袋的领带,干净利索地放回到原来的盒子里。因为我知道,即使自己干了这种事儿,也不会有人管我叫罪犯,老板会恭恭敬敬给我呈上一份账单,并向周围的人们宣传我这出商场行窃的恶作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