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25/74页)

后来,他们回到家后,他几乎就不能走路了。他躺在沙发上,让她握紧他的手,别让他掉下去,掉下去,他高喊着,别让他掉进了底下的火海!他看见墙上有嘲笑他的鬼脸,那张脸在用各种恶毒龌龊的话骂他,纱窗上有无数只手在对他指指戳戳。然而房间里除了他们俩并没有别人。可他开始大声说话,回答着别人的问题,争论着,笑着,喊着,把自己弄得兴奋无比,还让她把他的话记下来。那纯粹就是胡言乱语,关于死亡,关于伊莎贝尔·波尔小姐。她再也受不了了,她要回家去。

此时她离他很近了,可以看见他在瞪着天空,嘀嘀咕咕,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然而霍姆斯医生说他没什么病。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那么,为什么,她明明就坐在他的身边,可为什么他会感觉如此遥远呢,为什么他会露出惊恐的神色,对她皱着眉头,挪开身体,先是指着她的手,然后又握住它,惊恐万状地瞧着它呢?

是因为她摘掉了婚戒吗?“我的手变得这么瘦了,”她说。“我把戒指放在钱包里了,”她告诉他。

他甩掉她的手。他们的婚姻完结了,他想道,感觉既痛苦又宽慰。枷锁已然斩断,他翻身上马,他自由了,命里注定,他,赛普提默斯,人类的主人,应该得到自由。一个人(因为他的妻子已经扔掉了婚戒,因为她已经离开了他),他,赛普提默斯,孤身一人,在芸芸众生之前首先获得了感召,前去聆听真理,前去领悟意义,在经历了所有文明的苦役之后——希腊人、罗马人、莎士比亚、达尔文,现在轮到了他自己——现在,真理终于就要被完整地传给……“传给谁呢?”他大声发问。“传给首相大人。”他头顶上的一阵沙沙声回答道。这个最高机密必须向内阁汇报。首先,树木是有生命的;其次,罪恶是不存在的;再次,人间有爱,广博的爱。他喃喃低语,气喘吁吁,颤抖不已,痛苦地道出了这些深奥的真理,如此深刻,如此复杂,必须费尽心力才能将它阐明,但是这个世界也将因为它们而永远又彻底地改变。

没有罪恶,只有爱,他反复说道,摸索着寻找他的卡片和铅笔。正在此时,一只斯凯猎犬跑过来嗅他的裤脚管,他惊跳起来,害怕得要命。它正在变成一个人呢!他不能看着它发生!太可怕了,眼看着一条狗变成了人,实在太可怕了!那条狗即刻跑开了。

上苍是神圣且慈悲的,充满无限的善意。它宽恕了他,原谅了他的软弱。但究竟该用怎样的科学来解释呢(因为人必须把科学看得高于一切)?为什么他能够看透人心,看见未来,看见狗变成了人呢?也许是因为这滚滚的热浪,使得历经无数岁月的进化而变得分外敏感的大脑产生了幻觉吧。用科学的语言来解释就是,肉体溶化了,超脱了凡尘。他的肉体不断销蚀,最后只剩下一把神经纤维。它横陈在那里,如岩石上的一片薄纱。

他靠回到椅子上,筋疲力尽却又亢奋不已。他靠在那里休息着,等待着,直到再次恢复力气,去痛苦地向人类作出解释。他躺在高高的巅峰,躺在世界屋脊之上。大地在他脚下战栗。红花从他的肉体里长出来,僵硬的叶片在他的脑袋边簌簌作响。叮当的乐声响起,敲打着这里的岩石。那是远处街道上的汽车喇叭声,他嘟哝道。但在这儿,音乐在岩石间轰鸣,扩散开去,又在声波的震动中凝聚起来,光滑的音柱袅袅升腾(音乐也是看得见的,那可是个新发现),成为了一首赞歌,此时牧童的笛声也加入了进来(那其实是一个老头在酒吧门口吹着哨笛,他嘟哝道),牧童静立在那里,乐声从笛子里涌出,之后,自己爬到了更高的地方,听到笛声变得哀婉动人,听到底下嘈杂的车流声。牧童的悲歌交织着车流的杂沓,赛普提默斯想道。此时,他退隐至雪山之巅,玫瑰高悬在他的四围——它是盛开在我卧室墙上的大朵的红玫瑰,他提醒自己说。乐声戛然而止。他如此推断,那老头定是讨到了钱,去下一家酒吧了。

可他自己依旧待在巍峨的岩石之上,如一个沉船的水手倚靠着岩石。我靠在船只的边沿上,后来掉进了水里,他寻思。我坠入了海底。我曾经死去,然而现在又复活了,让我静静地休息吧,他乞求道(他又开始喃喃自语——太可怕了,可怕)。正如,在苏醒之前,鸟语与车声互相交织成一首奇特的和奏曲,乐声越来越嘹亮,梦中人觉得自己被领到了生命的岸边,于是他感觉自己受到了生命的吸引,阳光愈发灼热,呼喊愈发响亮,某桩宏大的事件即将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