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26/74页)

他只得睁开眼睛,可眼皮上沉甸甸的,那是一种恐惧。他竭力挣扎,他冲破压力,他放眼瞭望,他看见了眼前的摄政公园。一长条一长条的阳光抚慰着他的双脚。树木摇来晃去,翩翩起舞。我们欢迎,我们接受,我们创造,世界仿佛在这么说着。真美啊,世界仿佛在这么说着。就好像是为了(科学地)证明美的无处不在,无论他看到的是房屋,是栏杆,还是跨越围栏的羚羊,美都会立即跃入他的眼帘。看着一片树叶在风中瑟瑟颤抖,他感到一种雅致的快乐。在高高的天上,燕子猛然俯冲,又急急旋转,尽情地飞来飞去,兜着圈子,却又总是处于完全的控制之中,就好像被一根橡皮筋牵住了一般;苍蝇也在飞上飞下;太阳戏弄般地时而照着这片树叶,时而又照着那片,以极为和善的脾气为树叶抹上一层柔美的金黄;不时有一些和谐的乐声(也许是汽车喇叭声),在一茎茎草梗上神奇地叮当作响——所有这一切,如此平静,如此合理,都是由平凡的事物得来,就是此刻的真理。美,就是此刻的真理。美,无处不在。

“时间到了,”蕾西娅说。

“时间”这个词撕开了它的外壳,将它那丰富的内在倾泻于他的全身,如贝壳一般从他的唇上坠落,如刨床里飞出的刨花,不用他费心去追求,严厉的、纯洁的、不朽的话语,飞去和一首光阴的颂歌融为一体,一首不朽的光阴颂。他放声歌唱。埃文斯在树木后面应和着他。死者在塞萨利,埃文斯在兰花丛中唱道。他们等在那里,直到战争结束,而如今死者,如今埃文斯本人……

“看在老天的份上,别过来!”赛普提默斯喊了起来。因为他不能正视死者。

可是树枝分开了。一个灰衣男子正在向他们走来。是埃文斯!可他身上没有烂泥,没有伤口,他一点也没变。我必须告诉整个世界,赛普提默斯喊着,举起手来(穿着灰西服的死者正在向他靠近),像一个双手抱头,脸上密布着绝望沟壑的巨人一般举起手来,他曾独自在荒漠中长年累月为人类的命运哀叹,如今在荒漠的边缘看见了光明,那光明扩散开去,照亮了黑乎乎的鬼影(赛普提默斯从椅子上欠起身子),无数人匍匐在他的身后,而他,这个哀悼的巨人,一时在他的脸上呈现出容纳一切的神情……

“可我是如此不幸,赛普提默斯,”蕾西娅说道,想要使他重新坐下。

数百万人在悲悼中,他们已经痛苦了好几个世纪。他要转过身去,他要告诉他们,过一会儿,只要再过那么小小的一会儿,告诉他们这份安慰,这份快乐,这份惊人的启示……

“时间,赛普提默斯,”蕾西娅重复说,“现在什么时间啦?”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瞪着某个人,此人一定注意到他了。那人看着他们。

“我会告诉你时间的。”赛普提默斯说,说得很慢,有气无力的,还带着神秘的微笑。正当他坐在那里,朝着穿灰衣的死人微笑时,报时的钟声敲响了——十一点三刻。

他们很年轻,彼德·沃尔什走过他们身边时想道。真是糟糕的一幕——那个可怜的姑娘看上去绝望透顶——上午才刚过去一半呢。可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他寻思着,那个穿大衣的小伙子到底对那个姑娘说了些什么,使她的脸色那样难看;他们到底是陷进了怎样一个可怕的困境,会在这么清新的一个夏日之晨,把彼此都搞得如此绝望呢?回到英国的有趣之处在于,阔别了五年之后,这里变成这个样子了,总之在最初几天,一切在你眼中都显得像是从来也没见过似的:情人们在树荫下的吵嘴,公园里的天伦之乐。他从没见过伦敦像现在这样迷人——柔和的远景、丰饶的色彩、青翠的草地、高度的文明,对一个从印度归来的人来说,显得分外魅人,他一边沉思一边信步穿过了草坪。

毋庸置疑,风景能如此感染他正是他的致命弱点。已经到了他那样的年纪,却依旧像个小伙子似的,情绪反复无常,时而开心,时而沮丧,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看见一张漂亮的脸蛋就会觉得幸福,看见一个邋遢女人又会一下子陷入苦恼的深渊。当然啰,在去过印度之后,你会爱上遇见的每一个女人。她们身上有一种清爽的感觉,即使是穿着最寒酸的,也明显要比五年前好看。在他眼里,时装从来也没有像现在那么得体适宜的,黑色的长披风,纤细的身材,高雅的姿态,还有那显然已成为普遍风尚的华美的彩妆。每个女人,甚至连最高贵的也不例外,都如温室中盛开的玫瑰,唇形犹如利刃,鬈发如墨,到处都是人为的艺术。某种变化毫无疑问地发生了。小伙子们对此会作何感想呢?彼德·沃尔什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