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23/74页)

那天他很晚才进去吃晚饭,因为想让别人注意到他,他坐在老帕里小姐边上——就是海伦娜姑妈——帕里先生的姐姐,她应该是餐前祷告的主持人。她披着白色的羊绒围巾坐在那儿,脑袋对着窗户——一个令人畏惧的老太太,不过对他很和善,因为他曾给过她一些稀有的花卉。她是个了不起的植物学家,时常穿着厚重的靴子,一只黑色的标本箱扛在肩头,出外去观赏植物。彼德在她身旁坐下,开不了口。一切似乎都在他身旁飞逝而去,而他只能坐在那儿,吃着饭。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他才头一回朝克拉丽莎那里瞄了一眼。她正在和坐在她右边的一个小伙子说话。他突然来了一种预感。“她会嫁给这个男人的。”他自言自语说。他那时甚至连此人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在那天下午,就在那天下午,达洛维来了。克拉丽莎管他叫“威克姆”,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某个人把他带了过来,而克拉丽莎搞错了他的名字。她用威克姆这个名字把他介绍给了大家。最后他纠正说:“我的名字是达洛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理查德——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有点笨手笨脚的,坐在一把躺椅上,脱口而出道:“我的名字是达洛维!”萨利抓住这件事不放,以后就一直管他叫“我的名字是达洛维”!

他那时候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预感。这件事——就是她会嫁给达洛维这件事——在那时真的使他头昏眼花、招架不住。在她对待达洛维的态度里有一种——他该怎么说呢?——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一种母爱的柔情。他们在谈论着政治。整个晚饭过程中,彼德都在聚精会神地想要听出他们在谈论些什么。

他记得,后来他站在客厅里老小姐帕里的位子旁边。克拉丽莎走过去,举止高雅,像个正宗的女主人,想要把他介绍给某人——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他们从来也不认识一样,这实在让他光火。然而即使在那个时候,他也依然爱慕着她。他爱慕她的勇敢,她的社交本能,他爱慕她什么都能搞定的能力。“你像个正宗的女主人。”他对她说,她听得浑身抽筋。不过他想达到的正是这种效果。看到她跟达洛维在一起,他就千方百计想要伤害她。于是她离开了他。他有了那么一种感觉,他们都联合起来偷偷地反对他——他们在他的背后,有说有笑的。他站在那里,站在帕里小姐的位子旁边,仿佛是个木雕的人形,谈论着野花。他从没有,从没有受过这种地狱般的折磨!他一定是连要假装在听帕里小姐说话都忘记了,最后他清醒过来,他看见帕里小姐显得很是心烦意乱,一副异常愤怒的样子,她两只眼珠突出来,眼神定定的。他几乎要喊出来,他无法专心,因为他已身陷地狱了!人们纷纷走出房间。他听到他们在说去拿披风的事,还说湖面上很凉什么的。他们准备在月光下泛舟湖上——那是萨利出的一个疯点子。他能听到她在那里形容月色呢。大家都走了出去。只把他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你不想和他们一起去吗?”海伦娜姑妈说——老小姐帕里!——她已经猜到了。他转过身去,又看见了克拉丽莎。她是回来叫他的。他被她的宽仁、她的善良感动了。

“来呀,”她说,“他们等着呢。”他这一辈子还从没有感觉这么开心过!不用说一句话,他们就和好了。他们走到湖边。他享受了二十分钟的完美幸福。她的音容笑貌、她的衣裙(轻飘飘的,红白相映)、她的活泼个性、她的冒险精神,都叫他倾倒;她让大家都下了船去岛上探险,她吓着了一只母鸡;她欢笑,她唱歌。而与此同时,他知道得很清楚,达洛维爱上她了,她也爱上了达洛维。不过那不要紧,什么都没关系。他们坐在地上说话——他和克拉丽莎。他们不用费力就能了解彼此的内心。那么,这事就在一瞬间结束了。他们上船时他自言自语说:“她会嫁给那个男人的。”语气呆板,没有丝毫怨恨的痕迹,但这是桩显而易见的事。达洛维会娶克拉丽莎。

达洛维把他们划回岸边。彼德一言不发。不过,人们还是看出了他的兴奋,只见他跳上自行车——得骑上二十分钟才能穿过树林呢——摇摇晃晃地骑下了车道,挥了挥手,走掉了,他显然本能地、极度地、强烈地感觉到了一切:那个夜晚,那份浪漫,克拉丽莎。达洛维应该得到她。

至于说到他自己,他很荒唐。他对克拉丽莎的要求(如今他明白这点了)很荒唐。他是在要求不可能的事。他出尽了洋相。然而,要不是他那么荒唐,她说不定还是会接受他的。萨利是这么认为的。她那年整个夏天里都在给他写长信:人们是如何谈论他的,她是如何赞扬他的,克拉丽莎是如何痛哭流涕的!那是个不寻常的夏天——书信呀,争吵呀,电报呀,他一早上就来到了伯尔顿,在附近闲逛,直到仆人们起床。早饭时,他心惊胆战地坐在老帕里先生的对面;海伦娜姑妈虽严肃,但和善;萨利强行将他拉到菜园子里去说话;克拉丽莎因头痛卧床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