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22/74页)

在室内的日用品中,食橱、桌子,窗台上的天竺葵,突然出现了女房东的身影,她弯腰拿掉了桌布,在灯光下她的身影显得极其柔和,成为了一个可爱的化身,仅仅因为想起了冰冷的人际关系,才阻止了我们去拥抱她。她拿走了橘子酱,把它放进了食橱。

“今晚没别的事了吗,先生?”

可孤独的旅人究竟要对谁作出回答呢?

于是,老保姆在摄政公园里织毛线,小宝宝在一旁熟睡。于是,彼德·沃尔什在打鼾。

他在突然间醒了过来,自言自语说:“灵魂的死亡。”

“主啊,主!”他大声地自言自语,伸着懒腰睁开了眼睛。“灵魂的死亡。”这句话与他刚才梦见的某个风景、某间房间和某段过去联系在了一起。一切变得更为清晰了,他刚才梦见的某个风景、某间房间和某段过去。

那是在90年代初,那年夏天在伯尔顿,当时他正热恋着克拉丽莎。当时那里人丁兴旺,人们围桌而坐,喝茶、聊天、玩笑,房间里沐浴着黄色的灯光,香烟把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弄得烟雾缭绕。他们谈论着一个娶了家中女仆的男人,是一个住在隔壁的乡绅,他忘记那人叫什么名字了。乡绅娶了自家的女仆,并带她来伯尔顿拜访——那是次糟糕的拜访。那女仆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实在可笑,“像只花鹦鹉。”克拉丽莎曾模仿她的口气这么说过,而那个女人还老是说个没完。她唧唧呱呱,说个不停。克拉丽莎模仿她说话的样子。然后有个人问——是萨利·西顿——如果他知道她在婚前已有过一个孩子,那这事是否会影响他们的感情呢(在当时,在男女混杂的场合说出这种话,实属胆大妄为的事情)?他此时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克拉丽莎,她的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她说道:“哦,我再也不想和她说话了!”于是,坐在茶桌边的所有人都似乎局促不安起来。那气氛真是尴尬极了。

他没有因为她介意这件事而责怪她,因为在那个时代像她那样被养育长大的姑娘基本上啥也不懂,但她的态度还是惹恼了他:害羞而又严肃,傲慢而又无趣,还有些呆板。“灵魂的死亡。”他刚才本能地说出了这句,像平日里一样,他把这个时刻贴上一张标签——灵魂的死亡。

每个人都慌里慌张。在她说话时,每个人都似乎在点头,然后又各说各的了。他能看到那时的萨利·西顿,像个喜欢恶作剧的小孩,身子前倾,脸红扑扑的,想要讲话,但又不敢,克拉丽莎真的把大家吓怔住了(她是克拉丽莎最要好的朋友,总是在克拉丽莎家玩,但她们俩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萨利·西顿是个迷人的女子,漂亮,黑肤,那时候大家对她的评价是胆大妄为,他常给她雪茄,她就在卧室里抽。她不是和谁订了婚,就是和家人闹了别扭,老帕里对她和彼德两个都不喜欢,这正是使自己和萨利间建立起了友谊的主要原因)。然后,克拉丽莎依然带着一副所有人都冒犯了她的神气,站了起来,找了个借口,一个人走掉了。她打开门,那条毛茸茸的大牧羊犬跑了进来。她一下子抱住了它,欣喜若狂。彼德感觉她好像是在对他说话——一切都是冲着他的,他知道——“我知道你认为我刚刚对那个女人的态度很荒谬,可你看看我是个多么有爱心的人呀,看看我有多喜欢我的罗布呀!”

他们总是有种奇特的沟通能力,不需要语言的沟通。她凭本能就知道他在批评她。接着她就会目的明确地做些什么来为自己辩护,比如与这条狗淘气——但这从来也骗不了他,他总是能看穿克拉丽莎。当然,他并不说穿这一点,只是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他们之间的争执往往就是以这种方式开场的。

她关上门。他立刻变得极度沮丧。一切都似乎纯属浪费——继续爱着,继续吵着,继续装着。他独自溜达在外屋和马厩间,看着马匹(这地方很有些寒酸,帕里家从来也没富有过,但他家总有马夫和马童——克拉丽莎爱骑马——还有一个老车夫——他叫什么来着?——和一个老保姆,老穆迪,老古迪,别人好像都叫她这种名字,来找她的人会被带到一间小房间,那里挂着许多相片,还有许多鸟笼)。

这是个糟糕透顶的夜晚!他变得越来越沮丧,不仅仅因为那件事,而是因为一切。他无法面对克拉丽莎,无法向她解释,无法说出口来。那里总是有很多人——而她会表现得一如既往,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这是她身上恶魔般的部分——这种冷酷,这种呆板,埋藏在她的内心深处。今天早晨和她说话时他又再次感觉到了,她的心是那么深不可测。不过,上帝知道他爱她。她有一种挑拨人们神经的奇特力量,是的,她可以把你的神经挑拨成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