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21/74页)

这儿是摄政公园。不错,他小时候在摄政公园里散过步——多奇怪,他想,童年的情景总会回到我的脑海里——也许是因为见到了克拉丽莎的缘故,因为女人比男人更容易沉湎于过去,他寻思。她们喜欢把自己和地点联系在一起,还有她们的父亲——女人总是为自己的父亲骄傲。伯尔顿是个好地方,一个非常好的地方,但我永远也无法和她的老头子搞好关系,他想。有天晚上我和克拉丽莎吵得简直不可开交——为了什么事吵了起来,到底为了啥,他记不起来了。想必是关于政治吧。

是的,他还记得摄政公园:那条笔直的、悠长的人行道,人们在那里买气球的位于左侧的小房子,在某个地方还有座刻着铭文的傻乎乎的雕塑。他在寻找一张空凳子。他不愿意有人上前来问他时间(他感觉有点昏昏欲睡),来打搅他。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保姆,带着个睡在童车里的小宝宝——那是他能找到的最佳位子了,他在老保姆坐着的那张长椅的另一头坐下来。

她是个长相古怪的姑娘,他想,他突然想起伊丽莎白走进房间站在她母亲旁边的那一幕。她个子高大,几乎已是个成熟女人了,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美女,但也相当漂亮了,她肯定还未满十八岁。她或许和克拉丽莎处不好。“这是我的伊丽莎白”——那种说法——为什么不简单地说“这是伊丽莎白”呢?——是为了向人家证明,她们母女关系没什么不好,就像大多数母亲的做法一样。克拉丽莎过分相信自己的魅力了,他想,她太自负了。

味道醇厚的雪茄烟被他舒舒服服地吸进了喉咙,然后又一圈圈地吐出来,刹那间放肆地迎着空气而上,蓝色的,圆形的——我要试一下,今晚要单独和伊丽莎白谈一谈,彼德心里盘算着——然后摇晃着变成为沙漏形,渐渐消失。它们的形状多奇怪呀,他想。他突然闭上眼睛,奋力举起手来,把粗壮的雪茄烟蒂扔掉了。一把大刷子柔和地拂过他的大脑,将摇曳的树枝、孩子的声音、沉重的脚步、过往的路人、辚辚的车流声,将所有的一切统统扫入他的脑海。他不断下沉、下沉,沉入了羽毛般柔软的梦乡中,沉入了酣甜之乡。

白发的保姆继续织着毛衣,彼德·沃尔什坐在她旁边暖烘烘的位子上,打起了呼噜。她穿着灰色的连衣裙,两只手不停地忙活,但又悄无声息,似乎是睡眠的捍卫者,是黄昏时在天空与树枝交相辉映的森林里飞舞着的幽灵。他好似一个孤独的旅人,出没于小径,惊扰了蕨草,踩坏了大毒芹。他抬头张望,突然看见了道路尽头一个硕大的身影。

也许他确信自己是个无神论者,对于一时的激动兴奋总会诧异不已。在我们的身体之外,只存在着一种心情,他想,一种渴望,渴望得到安慰与解脱,渴望在那些羸弱的、丑陋的、怯懦的男女那侏儒般的可怜肉身之外还存在着些什么。但如果他能幻想出她来,那她就会以某种形态存在,他思索着,走下了小道,仰望着天空与树枝,迅即将这些幻化成女人的身姿。他惊愕地发现她们变得多么严肃。微风吹动着,她们显得多么庄重,在枝叶隐隐地颤动中,散布着仁慈、理解与宽容,然后,她们在突然间飞向高空,将她们虔诚的外表与想要寻欢作乐的狂野内心混合在了一起。

如此景象,犹如给孤独的旅人献上了一只盛满水果的大羊角盘,或如在绿色海浪里嬉戏的海妖一般在他的耳边低语,又如一束束玫瑰在他的脸上轻拂,或像渔夫冲破巨浪想要去抱住的苍白面孔一般浮出了水面。

如此景象,不断地浮现,徘徊在身边,并将它们的脸庞置于真实事物之前。它总是占据着旅人的心,夺走他对大地的依恋,夺走他回归的愿望,给他以全面的平和作为补偿,就好像(他走下林间小径,如是想着)对生活的全部渴望都只是单纯的事,成千上万桩事情合成了一件事,而这个人形,这个由天空和树枝组成的人形,已经从汹涌的海面上升起(他年纪大了,都五十多岁了),正如一个也许是由海浪变幻而来的形体,从她那高贵的双手中撒下同情、理解与赦免。那么,他兀自思量:愿我再也不用回到那灯火辉煌的世界,再也不用回到起居室,再也不用写完我的书,再也不用倾倒烟斗里的烟灰,再也不用按铃让特纳太太来收拾房间。我情愿笔直走上前,走到这个伟大的人形面前,而她会甩一甩头,把我放在她的飘带上,让我与所有的一切都灰飞烟灭呢。

如此景象。孤独的旅人很快就要越过森林了,在那儿,一个年迈的女人来到门口,她的目光浑浊,也许是在期待他的归来,她举起手,身上的白围裙飘扬着。她仿佛(如此脆弱的一个人,却又那么震撼人心)是在沙漠里寻找她失散的儿子,寻觅一个被摧残的骑士,她仿佛是个在世界大战中战死沙场的儿子的母亲。于是,当孤独的旅人沿着乡间小道而下,女人们站在那里织绒线,男人们在菜园子里锄地,这个黄昏似乎透出不祥之兆。静止的人们,如同某种威严的命运——他们了解那样的命运,他们无畏地等待着它——即将如风卷残云般将他们抛入彻底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