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12/40页)

“永定,你再开玩笑我们不让你参加!”阿楚这坏女孩,竟想把我踢出局?这事谁惹上身的?岂有此理。

不过我们也在动脑筋。我们都是这都市中有点小聪明的人吧,何以忽然间那么笨?

三八七七,也许是地址,也许是车牌,也许是年月日,也许是突如其来的灵感,小小的蛛丝马迹,一切水落石出——我不断地敲打额角,企图敲出一点灵感。

我没有灵感,我只有奇怪的信念:一定找到他!

在这苦恼的当儿,惟有随缘吧,焦急都没有用。折腾了一夜,真疲倦。我又不是鬼,只有鬼,在夜里方才精神奕奕。

终于我们决定分头找资料,明天星期日,我到大会堂去。

“那我先走了。”如花识趣地、委婉地抽身而退。

“你到哪儿去?”我急问。

“到处逛逛。”

“别走了,你认不得路,很危险。”

阿楚见我竟如此关怀,抬眼望着我。

“不要紧,”如花说,“我认得怎样来你家,请放心。”

末了她还说:“也许,于路上遇到一个男人,陌路相逢,他便是十二少,就不必麻烦你了——如果遇不上,明晚会再来。”

“喂,你没有身份证——”话还未了,她在我们眼前,冉冉隐去。我怅然若失。她到哪儿去了?我答应帮忙,一定会帮到底,明晚别不出现才好。

如花,她是多么地晓得观察眉头眼额,一切不言而喻,心思细密。她是不希望横亘于我与女友之间,引起不必要误会。所以她游离浪荡去了。她是一只多么可怜的鬼,我们竟不能令她安定度过一宵?她的前生,已经在征歌买醉烟花场所,无立锥之地,如今,连锥也无。我很歉疚。

“喂,”阿楚拍我一下,“你呆想什么?”

“没什么。”我怎能告诉她,我挂念如花?我忽地记起一直没机会发问的事:“刚才你们跑到厕所去干么?”

“啊——”阿楚卖关子,“她给我证明她是鬼呀。她不证明,我怎肯相信。”

“如何证明?”

“不告诉你。”她转身坐下来。

“说呀。”我追问。

阿楚不理睬我,她摊开原稿纸,掏出笔记簿,里面有些如符如咒的速记,作开始写稿状:“你别吵着我赶稿,我要赶三篇特稿。”

算了,我不跟她拉锯,说就说,不说就不说,难道要我牵衣顿足千求百请吗?于是不打算蘑菇下去。见我收手,阿楚又来勾引:

“你不要知道吗?好吧,告诉你:她让我看她的内衣。我从未见过女人肯用那种劳什子胸围,五花大绑一般,说是三十年代?简直是清朝遗物!”

说完我俩笑起来……

大会堂的图书馆有一种怪味,不知是书香,抑或地蜡,抑或防虫剂。嗅着,总有朝代兴亡的感觉。

红底黑字的联语是“闻得书香心自悦,深于画理品能高”——不知如何,我记得十二少送予如花的花牌:“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这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副对联了,一个是宽天敞地,一个是斗室藏春。你要黄金屋,还是颜如玉?

我浏览一下,发觉没有我想找的资料,便跑到参考图书馆去。当我仍是莘莘学子之一时,我在此啃过不少一生都不会用得着的书本。何以那时我寒窗苦读,如今也不过如是?当年我怎么欠缺一个轰烈地恋爱的对象?——不过如果有了,我也不晓得“轰烈”,这两个字,于我甚是陌生。几乎要翻查字典,才会得解。

“小姐,我想找一些资料。”

“什么资料?”一个戴着砧板厚的眼镜的职员过来。

“所有香港娼妓史。特别是石塘咀的妓女,有没有她们的记载?”

那女人瞅我一眼:

“请等等。”

然后她跑到后面给我找书。

我见她对一个同事私语,又用嘴巴向我努了一下。这个老姑婆,一定把我当作咸湿佬。真冤枉,本人一表人材……“对不起,”她淡淡地说,把几本书堆在柜台上,“没什么娼妓专书。只有香港百年史,和这几本掌故。”

我只好道谢,捧到一个角落细看。我又不是那个专写《不文集》的黄霑,她凭什么以此不友善眼光追随?

我不看她,光看书。

翻查目录,掀到《石塘咀春色》。企图自字里行间窥到半点柔情,几分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