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13/40页)

香港从一八四一年开始辟为商埠,同时已有娼妓。一直流传,领取牌照,年纳税捐。大寨设于水坑口,细寨则在荷李活道一带。

大寨妓女分为:“琵琶仔”、“半掩门”和“老举”……我一直往下看,才知道于一九○三年,政府下令把水坑口的妓寨封闭,悉数迁往刚刚填海的荒芜地区石塘咀。那时很多依附妓寨而营业的大酒楼,如杏花楼、宴琼林、潇湘馆、随园等,大受影响,结束业务。

不过自一九一○年开始,“塘西风月”也就名噪一时,在一九三五年之前,娼妓一直都是合法化的。花团锦簇,宴无虚夕,真是“面对青山,地临绿水,厅分左右,菜列中西,人面桃花,歌乐升平”。及后禁娼……

——但文字的资料仅止于此。虚泛得很。

我还有缘得见几帧照片,说是最后一批红牌阿姑。有一位,原来也是“倚红楼”的,名唤花影红——不过她比不上如花的美,而且又较丰满。真奇怪,何以不见如花的照片?

对了,原来如花早已不在了。

他们在一九三二年吞的鸦片。

我灵机一触,忙还书,又商借别的。

“小姐,”我斯文有礼地向她招呼,免生误会,“对不起,我想再借旧报纸的微型菲林。”

“几年的?”

“一九三二年。”

“三二?”她找出一本册子来,“没那么早。”

“最早的是几年?”

“最早也要一九三八年。”

唔,那年如花已经死了。

“麻烦你了,不大合用。”我转身想走。

——啊不,三八年?

“小姐小姐,”我兴奋得大声地唤,“我要借三八年七月七日那卷!”

我之所以兴奋,便是想到,会不会在三八年七月七日的报纸上,刊了有关十二少的消息?那天可是他再世为人的出生日?可有一点线索供我追查下去?我只是区区一个广告部副主任,得以兼任侦探,造梦也想不到。一壁想,一壁笑。催促之声音也大起来。

“先生,在图书馆中请保持安静。”

她给我的印象分早已是“丙”,不,也许是“丁”。所以一见我表情有异,更防范森严。

“这卷微型菲林是《星岛日报》一九三八年下半年的,你自己找七月七日吧。”

她登记了我的姓名住址,身份证号码。在登记身份证号码时,一再复看,证实无讹。怕是一见势色不对,诸如我出言不逊,意图非礼,或公共场所露出不文之物,她们便马上去报警——都是我自己不好,研究娼妓问题走火入魔了,样子也开始变得像急色的嫖客。我让那步步为营的女职员安装好菲林之后,便按掣察看。由七月开始,逐天逐天地看,这些在我出生二十年之前的民生国事——但,看到七月七日,我找不到任何资料。我只知道当年的卖座电影是“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卖一元五毫八仙一瓶。饮唂咕很时髦。副刊的文章是《青年如何读书报国》。又因战事已经爆发,香港也受波及,报上提到日军,都用一个“×”或空白格子代替,有些稿件的位置开了天窗,植上“被检查”字样……已是乱世,谁有工夫顾盼儿女私情?

我很失望。花了半天的时间,毫无头绪,还遭受女人的白眼。如果那女人好看一点,也是无妨,但她又长得……算了,我对美女的标准,竟然在一夜之间提高不少呢。

当我自大会堂图书馆出来时,普天是烂漫阳光。

只有我,因为空手而回,甚是无聊。一如没上电芯的收音机、没入水银电池的计数机、没蜡烛的灯笼、没灯的灯塔、没灯塔的海。

脑中充斥着三八七七的旧报资料: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读书报国、“×”侵华行动、“被检查”……

沿着电车路,信步行至中上环,那个站,是我与如花一同上车的站。

咦,往上行,不是南北行吗?如花偶尔提过,十二少当年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于是移玉上行,谁知,我也认不得路了。

这里有新厦,有银行,就是不见老店。在一间卖人参的高丽店子门外,老头给我遥指:

“这边不是南北行,往西行才是。文咸西街,知道吗?南北行以前很有地位,知道吗?以前——”

没等他说完,我连连谢过。我怕他又给我惹来另一个故事,则我此生也必得在三十年代的风尘中打滚了。不,一宗还一宗。先解决如花的一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