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10/21页)

“浑头浑脑的东西!一辈子搅不匀——不是太稠,就是太稀:对你男人好,就把自己命卖出去?”

母亲双拳叉在腰上,松弛了的脸蛋子直哆嗦。母亲一张面孔奇特地平展,缺乏营养的虚肿抹杀了所有皱纹和阴影。小菲发现母亲在人不注意她时,用手指按一按小腿,看按下去的坑要多长时间才平复。她似乎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小游戏,苦中作乐地偷偷和自己玩。

“噢,三十多岁我就打不得了?什么时候你心里有数了,不做呆事了,我就不打了!”

小菲心想,欧阳雪往她面前一站,母亲就变成另一个人,随和慈祥迁就。

“不打小雪是为什么?她比你有数多了!你叫她去干这种呆事,她才不会去!”

捉到的两只癞蛤蟆成了一桩头痛的事:谁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去剥它们的皮。浴盆里养着泥鳅,是给欧阳萸煨汤炖豆腐的,所以全家人都挪到厨房去洗漱。欧阳雪正弓着身在洗菜池上刷牙,听外婆和母亲讨论剥蛤蟆皮的技术,她满嘴白色牙膏沫地蹿出去,一面大喊:“救命呀!蛤蟆每个癞疱都有毒汁,喷到你你就长癞蛤蟆皮!”

母亲对欧阳雪笑嘻嘻地说:“那我连皮炖了,肚子里头长癞皮不碍事。”

“不行不行!”小雪跳着双脚,“那也等我上学以后你们再弄!”

外婆对这个外孙女百依百顺,果然等她背上书包走了才又回到厨房。她对小菲说:“算了,扔了吧。”

“怪大怪肥的!”小菲说。

“不缺它俩。扔了去。”

“煨一锅好汤,够小雪爸喝两顿呢。”小菲好舍不得。一晚上时间,两裤腿臭泥,一大耳掴子,全都浪费了。

“你能你来!”母亲横她一句,走开了。

小菲真让母亲给激将了,不管怎样把两张蛤蟆皮剥了下来,剥得皮肉残破不堪,身上一件浅花旧罩衣也血迹斑斑,宰猪杀羊的架势。这里起了头,小菲常常找个泥塘就去浪费一晚上时间,不是回回有收获,但有时会大丰收。母亲也不掴她后脖梗了,有一次还跃跃欲试,要跟小菲一块去。小菲一提长途汽车票两角五一张,母亲怕万一扑个空,那就多浪费一个两角五。

欧阳萸再次出院时,小菲发现团里排的新戏没她的角色。新戏一出叫《虎符》,另一出是《胆剑篇》。陈益群演一个卫士,一句台词都没有。她去找团长,说她照顾了三个月病人,回来怎么连龙套都跑不上了。团长说这两部戏和她的戏路子不吻合。她不服,问团长她算是哪一路子?野战军小文工团的路子。再排《红霞》、《南泥湾》之类,她还会是台柱子。眼下需要更正规的演员,所谓学院派。难道马丹是学院派?她怎么可以演西施?马丹不一样,大经典演了这么多部,等于进了学院,小菲想,怎么跟抢购紧缺食品似的?你不到场就抢购一空。

院子里迎头碰上陈益群,她大吃一惊:当初她怎么会和这个可怜巴巴的大男孩子缠绵?他难看是不难看的,但一身小家子气,捧饭盒子,握筷子,嘴巴一开一合,处处贫贱。小菲不想和他说话,他却站下来。

“已经找我谈过了。马上会找你。”他说。

小菲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这样一副阴阳怪气的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不可以好来好散?

他已经走过去。走几步,响亮地从饭盒里扒拉出一口饭菜。小菲母亲一生贫穷,却从来不准她的家人有这种市井小民的吃饭习性:端一碗稀泡饭,夹一个萝卜干可以把一条巷子的门都串了,把一条巷子的是非都搬弄了。虽然陈益群年轻,是解放后的大学生,但小菲完全可以想象他是旧戏班里的一个男伶。

因此小菲在“谈话”中矢口否认她和陈益群谈恋爱。谈话的人是团委书记和工会主席,一口一个“据可靠消息”,三句话不离“为了挽救一个优秀演员”。渐渐地威胁出来了:“你丈夫还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和他去谈,组织上正在考虑。”

事后她很惊奇自己的坚强,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和欧阳萸去谈吧。以这个做杀手锏?她不怕。但她不懂自己为什么不怕,还有几分快意。

处分却是空前绝后。她将被调任到一个县里去当临时文化馆员,指导农村文化活动。一年,也许更长。陈益群将下工厂,帮着工会文艺干部排演业余话剧。小菲怕了,整治她的人似乎握住了她的命脉:她最怕和欧阳萸分开。鲍团长比小菲还难过,说她“浑丫头”,“疯丫头”,从都旅长到现在,不到身败名裂不安分。他一直奔走,为她求情,要别人看他延安干部的老面子放小菲一马。现在全完了:陈益群全部供认,鲍团长也得在党委会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