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12/21页)

小菲请女儿陪她一道去。小雪看妈妈一身深蓝卡其,从箱底翻出来的横竖拆皱那么深刻,便狐疑了。“妈,你去干吗?”

“穿这件衣服不合适?”小菲见女儿上下审视她。

“好像你要下放劳动。”女儿说。

自信心让女儿摧垮。她穿了件中式夹袄,是欧阳萸母亲年轻时的家常衣裳,银灰底子挑浅藕荷色的花。女儿满意了。但一坐进小伍家的客厅,她那种不露声色的狐疑又出现了。小伍一见她就大声说:“哟,妖精!是四凤还是繁漪啊!”女儿用力剜她一眼,似乎听出玩笑中的不善。

“实在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衣服……”小菲已经后悔了,这种小腰身、古色古香的衣服在刘局长的无产阶级大客厅里有点唱对台戏。这个家就是把公家办公室延伸了一截,没有一件家具让人感到是受主人偏爱的。

“蓝布褂子找不到吗?谁没有一件蓝布褂子?”小伍低声说。

小雪用力看看两个成年女人,她听出了小伍的训斥调子来。

“那我回家换换?”

“算了算了!交代你半天:大方、朴素,已经出那样的事了,作风上就要有个脱胎换骨的样子。现在又弄得跟个二奶奶似的,老刘怎么想?”

“我奶奶是留洋的女学生,才不是二奶奶!”欧阳雪突然插嘴。她转过脸对小菲:“在你们家你们让她随便插嘴?”

“你知道我们欧阳萸对孩子全面民主。他喜欢女儿跟他没上没下,说是父女两人交朋友!”

“小雪呀……”小伍没等小菲的话听完,就已经把欧阳雪安置了,“你上楼上去,三个小朋友一块看看小人书什么的。”

“我从来不看小人书。”

“那打‘争上游’?”

“不会。”

欧阳雪表情很明白:别妄想把我支走。她顺手拿起桌上一张《戏剧报》读起来,然后老三老四地说:“你们谈吧。”欧阳家人不合群的气质,使欧阳雪在寂寞和冷落中显得极其舒服。

老刘一进来马上说:“噢小雪来啦,稀客稀客!”她抬起脸笑笑,他伸手拍拍她脑袋。小雪的脑瓜很少有人拍得着。她像计算好时间距离,等那手伸过来,降落下,她会让它微妙地扑一个空。这天她却没动,脸上表情很难形容,有点忍辱求全。似乎小雪洞悉了这次会谈对母亲的重大意义,拍脑瓜就拍脑瓜吧。

“你看,小菲从一个晚宴上直接来我们家,我刚刚还在和她逗着玩,说她就像30年代的月份牌美人!”小伍说。为小菲的打扮开释。

“什么呀,都是欧阳萸母亲的箱底货!白天看看,很旧的东西!”小菲说,“都三十几岁的人了……”

“那件事我又找你们团的书记了解了一下,他们说党委决定的事再改,群众会有反应。”刘局长在沙发上四平八稳地说。

“小雪马上要考中学了,我不能把孩子撇下!”

“可以回来一个月,等女儿考试结束,再下去。”刘局长早为她把每一步都打算好了。

“欧阳萸的病情也不稳定,我实在放心不下。上次他肝昏迷,在县里抢救,差一点也就过不来了……”

小伍使劲看小菲一眼,眼神里的力气像是猛推她一把。既是提醒台词又是提醒规定剧情。

“我直后怕,那次他如果不留在县里输液,这时已没他这人了……”小菲的泪水两行一块儿流出来,往下就收拾不住了,人哭得话语全乱了套,“我怎样都不能再离开他……无论我做了什么,我对他……你们是知道的!”

“你是不是不放心你一走,有人会把这件事告诉欧阳萸?”老刘说。

小菲使劲摇头,泪珠四溅。女儿从报纸上端露出眼睛看她。女儿是心疼她的。她也好好地看了女儿一眼。

老刘叹口气。

小伍叫了一声:“李阿姨,冲点新茶!”

保姆两脚贼快,进来出去,影子似的,眼睛余光把屋里一切都罩住了,因为她从门边端了个痰盂到小菲跟前,意思很明白:痛快哭,这儿有东西给你擤鼻涕。找刘局长来哭的人一定不少。

“行啦,老刘!”小伍说,“这种事,吓唬吓唬,杀鸡儆猴,真把小菲下放到乡下,有什么必要?人家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来点革命的人道主义好不好?”

“噢!我不人道?!”老刘大声说,人不坐在沙发正中了,把自己上身和头脸向妻子猛地一送。小伍果然向后稍稍一闪。

“干什么你?!”小伍说。

“尽找事让我做难!”老刘说。

“那你就别管,我有的是关系!”

小菲慌了,眼泪动也不动地挂在脸颊上:“你们俩别争啊!”

“死脑筋!这种事全省的剧团哪年不出几桩,拿小菲开什么刀!你就是不人道!告诉你,出了人命你负责!就是不看老战友面子上,看孩子的面子,你也该高抬贵手吧?人家把孩子带来一块儿向你求情了,大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