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8/21页)

母亲随她去提醒。要在平时她会给老太太一个青面獠牙的威胁表情。她知道正在恢复元气的女婿饿不得,她更舍不得请不速之客入席。这帮人明明就是来混饭的!混上了一杯那么浓的白糖水还赖着不走!她心急如焚,一会儿叫小菲进去转一圈,看看他们有没有告辞的意思。小菲进去,坐立不安地和他们对两句话,发现他们迟钝得很,就是不领会她脸上的气象。

老外婆再次拖着脚步从客厅门口走过,木拐杖“咚、咚、咚”地杵在水泥地面上。她看见小菲母亲抱着胳膊站在厨房门口,压低嗓音说:“这些人要在家里吃饭吗?”可老外婆的低嗓音是她自认为的,门外楼梯上的人或许都听得见。母亲赶紧打手势,叫她闭嘴。

“啊?”

“啊什么!喝几口水就不饿了!”小菲妈对准她的耳朵眼说。

“我是说,他们在这里吃饭,家里没准备菜吧?”老外婆说。人老了就不争气,会像动物和孩子一样护食,她生怕自己有限的一点饭食再给人打土豪打去。

母亲做了个叫她回屋的手势。欧阳雪这时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大声喊:“饿死了,饿死了!”

“饿死了你还在这里嘛!”母亲说。

“家里来客人了,不要大声大气的!”老外婆对欧阳雪说。

欧阳雪已经跟小菲差不多高,只是细条条像支笋。她直闯饭厅,手抓起一根胡萝卜条就嚼,眼睛飞快地四处搜寻,看下一次下手的目标是什么。小菲已跟进来,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一下。她又喊:“学校大扫除!饿死了!”

老外婆还是以她自认为的悄声悄气说:“本来菜就不多,还有这么多客人,小雪要懂事……”

小菲母亲这时用蛋粉冲了一碗蛋花汤,加了牛奶白糖,叫小菲端进去送给欧阳萸。就告诉那些不识相的,老欧有病,饿不得,请大家包涵,母亲这样教诲小菲。

刚刚把蛋花汤端到客厅,六个人全部站起身,说走了走了,改天再来看欧副院长!

欧阳萸坐在原地扬手送客。小菲把蛋花汤放在茶几上,见欧阳萸已关上了客厅的门。青了两个多月的脸这时是紫红的,“铁蛋儿哥”的头发在怒气中直打颤。他指着小菲,用极限的低音量说:“人家来看看我,你们就在那里没完没了地‘吃’啊‘吃’的,好像人家真欠这一顿饭!我脸都要放到抽屉里去了!”

小菲说他们磨蹭着不走,可不就欠这一顿饭。欧副院长以为一顿饭伸伸手就来的吗?为这顿饭小菲的母亲鞋掌子都走掉了!

欧阳萸想说什么,又忘了似的,脸不再紫红,变得紫黑。他腿一软,坐到沙发上。人太没分量了,沙发把他往上抛了抛。他的头埋在纤长的手里,肩膀一耸一耸。不得了,他怎么哭了?!从他刚回来小菲就在心里存着疑团:他不止身体有病,他更有心病。有一点精神失常的样子在他一对大而浪漫的眼睛里时隐时现。受了某种心灵的重创。女人留的创伤。错不了。

“我想有个人谈谈。”他说。

又来了吧?她小菲不是他可以谈话的那个人。

“来了几个谈得来的人,你们还把他们赶走了!”

小菲已经把他抱在怀里。忽然他的头撞起她的肩膀来:“饿死多少人!昨天还跟我打招呼的老头,夜里就饿死了。一个年轻女人,月子里的孩子死了,她就让自己公婆呷她的奶,一家人都呷她的奶,她先死了,老的小的也都死了……还有一家人,老人们不肯吃粮,说他们吃了没用,该让给劳动力吃,成年人不肯吃,让给孩子和老人吃,都饿死了,还剩几斤高粱面没舍得吃。这国家是怎么了,小菲?怎么有这么多混账干部,闭着眼浮夸,把老百姓饿死那么多,淮北一个村一个村都空了,不是逃荒出去,就是饿死……”

小菲愧怍不堪。男女之情怎么可能把他伤成这样?他到底是男人,有更深广的忧患主导他的喜怒哀乐。她以小女子之心去揣测他的痛苦创伤,不仅可笑,而且可耻。她要以另一场恋爱来报复的,是这么个人!和一个用乳汁哺养老人、丈夫的年轻女人去对比,她的痛苦是渺小的。

从那天她穿上那条深玫瑰红的连衣裙到现在,她已明白此生注定不能移情了。是悲剧是苦果,她都不可能从她对他的爱中分心。想分心是愚蠢的,报复到头是报复了她自己。陈益群不乏优秀之处,而她对欧阳萸的弱点都充满柔情。在他半人半鬼地从乡下回来时,她对他的爱又一次猛烈发作。她奇怪是什么让失意的欧阳萸如此动人。

他的健康时好时坏。肝病见轻,又发作了胃出血,再次奄奄一息住进医院。小菲坐在他床边,见他躺在瓶瓶罐罐中间,网在纵横交错的管子里,两只大眼睛从天花板的一边,游走到另一边。她知道那是他的思维在踱步。他还是想找个人谈谈,谈深,谈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