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伏中(第14/17页)

他唱到“欣然终聚,此愿长久”的时候,语调中似有无限感伤,又似有无限唏嘘,怔怔地出神。

李嶷忍不住问:“为什么这首歌前面都那么有慷慨之气,唱到最后,却是在唱回家做饭?”

老鲍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他说道:“每一个战卒,最后都会解甲归田的,解甲归田,回到故乡,见到小时候的伙伴,见到年轻时喜欢过的姑娘,然后回家做饭,这可是最幸福的事了。”

李嶷听得半懂不懂,他说道:“大丈夫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我才不要最后解甲归田回家做饭呢!”

“小屁孩儿!”老鲍又是一脚想踹他,却被李嶷躲过,老鲍骂道:“说什么战死沙场,我跟你说,真上了战场,得等我这种老卒战死光了,才轮得着你这种小郎拼命,呸呸!大吉大利!咱们都活到五十五,那时候就可以解甲归田了。”

李嶷心中如万箭穿心一般剧痛,他本能地仰起身子,有人抱住了他,他一口鲜血喷出来,直喷得那人满身都是,但那人毫不避讳,用手轻轻抚着他的背,含泪又叫了他一声:“十七郎。”

他的眼睛是模糊的,屋子里点着灯,他大约是躺在床上,阿萤正抱着他,不知为何,她眼皮肿得老高,在灯下晶莹粉亮,她的脸似乎也肿了,一见他似乎睁开了眼睛,她眼里两行热泪又涌了出来,滴在他手上。

他心想自己这定然是死了吧,阿萤为什么哭成这样?

他喃喃地问,老鲍呢?没有人答他,他心里知道,老鲍死了,黄大哥死了,赵二哥也死了,张有仁死了,钱有道死了……赵六死了……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同袍,都死在了他的面前,他闭了闭眼睛,血又从唇中涌出来,阿萤拿着布巾,想要替他擦拭,但怎么也擦不完。

他眼神空洞看着虚空,像是望着天上的人,他们都到天上去了吧,就像他的阿娘,如今也在天上。连小黑都死了,小黑……小黑都死了啊。他想说,阿萤,他们都死了……怪不得父亲总说我一出生,就克死了我娘,是我克死了他们……是我克死了所有的人。

他其实什么都没有说出声来,只是喉咙里翕动了几下,他没有力气,也发不出声音来,她一遍遍细心拭去他嘴角溢出的血,声音里也带着仓惶的哭腔:“十七郎,要不你哭一场吧,哭一场或许好些。”

不,他哭不出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他也想哭一哭啊,想哭着去祭奠自己的同袍,可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有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滚落,落在他的手背上,落在他的胸口,每一滴都是温热的。

他想跟她说:他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跟我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老鲍他跟我一起打过好多次仗,大的小的,险象环生,他都没事,他说我们老兵油子,上天不收。上天不收啊,他怎么能死呢?

他想跟她说:我十三岁到军中,老鲍教会我,怎么在沙漠里寻水,怎么在绝境中生火,怎么烤虫子吃,怎么做一个斥候。很快,我就超过他,他常常说我是万年难遇的人才,后来更常常说,可惜了了,你一个皇室贵胄,学得这一身本事,将来都无用武之地。我说怎么没有用武之地,我这一生一世都要跟你们在镇西军中。大家说好了,五十五岁一起解甲归田,他怎么能死呢?

他怎么能死呢?

他们怎么能死呢?

他心里痛得翻江倒海,再次仰起身子,伏在床侧,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崔琳的眼里饱含着泪水,她的身上都是他吐出来的血,他受的伤实在是太多了,也太重了。范医正把自己的父亲老范医令都抬来了,桃子把所有的本事都使出来了,饶是如此,他也昏迷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三夜,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不肯吃也不肯睡,每天就寸步不离地守在李嶷榻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啊,只要他活下来,她什么都愿意,她愿意像这世间最痴心最虔诚的一个小娘子一样,去求漫天的神佛,她愿意去拜这世上所有的庙宇,她可以在神明前把自己的头磕出血来,只求他活过来。

她甚至想过,万一他真的活不过来了怎么办?她大概也活不下去了,那她只能跟爹爹说,她是个不孝女了,她这一生,从来没有令爹爹伤心过,可是这一次,她只怕也顾不上了。

她在榻前守了三天,所有人都劝她,哪怕稍微去合一合眼,不然等秦王醒过来,只怕她先支撑不住了。她却摇头,说她不会有事,他都还在挣扎着想要活下来,她怎么可以先倒下呢。

汤药都是她一口一口喂的,他身上的伤口太多,起初好几次都会把敷的伤药冲开,范医正不得不用酒浸透了丝线,冒险把一些太深太长的伤口给缝起来,所有人都劝她回避,她却眉毛都不抬,说道:“我手稳,我替范医正拿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