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伏中(第16/17页)

李嶷昏昏沉沉了不知多少天,有时候他意识很清醒,知道自己受了伤,躺在床上,阿萤正在细心地给他伤处换药,帮他翻身,用麦秆喂他喝水。有时候他十分迷糊,像在做噩梦,梦里他在不停地厮杀,不停地厮杀,直杀得筋疲力尽,四周都是茫茫的白雾,但雾中不停地传来令人绝望的惨叫声,他知道自己救不了老鲍,救不了赵六,救不了黄大哥他们,救不了任何一个人,但在梦里,他还是心急如焚,拼命挥着手中的剑,杀啊……杀啊……

他梦到回到了牢兰关,回到了那些纵马大漠的日子,天气暑热,黄昏时分,一群汉子跳进了牢兰河里洗澡,每个人都在兴高采烈地扯着喉咙唱着:“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他们翻来覆去地唱,却没有一个人会唱到最后那一段:“持葵作羹,持黍炊饭,欣然终聚,此愿长久。”他在心里发急,心想唱啊,快唱这一句啊,唱到了这一句,大家都可以五十五岁解甲归田,回家去做饭。

可是没有人唱到这一句,无论他怎么急,他自己也唱不到这一句。

他梦见下雪,天气冷极了,那只雪豹到牢兰河边来喝水,雪豹机警地一边喝水一边抬头,他看到了它灰黄色的眸子,它也看到了他,两人静静地对望着,天地间绵绵飞舞着雪花。终于,它头也不回地掉头朝山上奔去,大雪茫茫,地上并没有它的爪痕,就像从来不曾来过这世间一般。

他在夜半醒来,屋子里点着灯,四处静悄悄的,窗外偶尔传来虫声唧唧,他看见阿萤就睡在床前的竹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被,她在梦里似乎也有泪痕,脸已经小了整整一圈,下巴尖尖的,好像还没有他的巴掌大了,她睡得很沉,这些天真的是太辛苦了,他知道,自己能活下来,多亏了她,她几乎是拼了命地想要救他,哪怕用她自己的血喂他呢,她也愿意。

他慢慢地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竹榻其实离他的床不过两三尺,他非常地小心,不欲发出任何声音,但稍微一动,就牵动身上的伤口,痛入锥心。这两三尺,他几乎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挪过去,他疼得满头大汗,终于挪到了竹榻前,小心地,慢慢地,捧起她的手。

她的眉微微蹙着,梦里也是在忧心焦急,但幸好并没有醒,她的手上包着细布,手心里有无数伤口,那是那天她急切扶住他,抱住他,被箭簇上的倒钩刺伤的,他万分珍惜,万分心痛地捧着她的手,眼泪终于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崔琳直到早晨的时候才醒,醒来就是一惊,因为她睡得太沉了,也太久了,一直到清晨的太阳晒到她脸上,她才醒过来。

她最开始的那三天三夜压根就没阖眼,后来李嶷总算缓过来一口气,她才每晚就在竹榻上迷糊一会儿,但是半夜总是会惊醒数次,每次醒来,总要去看一看他,甚至,试一试他的鼻息,她实在是太害怕了,怕他会随时离自己而去。

这几天李嶷的伤势又略好了一点,范医正说,鬼门关终于迈过去了,以后就是慢慢调养了,她心里一松,到了下半夜的时候,竟然睡着了,而且,一次也没醒。

她一醒就往床上看去,却只看到床上空空如也,她心里一急,几乎是踉跄着扑出去,床上真的没有人,褥子也是凉的,她茫然地站起来,十七郎呢?她的十七郎呢?

李嶷正在灵堂里,这灵堂,是谢长耳带着人布置起来的,他就知道谢长耳一定会在秦王府里,替老鲍他们,替他们的同袍,设一个灵堂。他觉得还好,虽然自己受了伤,但是脑子还没变得不灵光,只一想,就猜到了这灵堂会设在何处。

就在从前老鲍他们住的院子里。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这灵堂里来的,反正从半夜到清晨,一路上他歇了无数次,几乎走一步都要歇一歇,每次坐下来,几乎都好像站不起来一样,眼前发黑,金星乱迸。

但他还是走到这里来了,谢长耳把这里布置得很好,很干净,也很安静,素白的灵幡,牌位前燃着香烛,他就在牌位前坐下,老鲍不会见怪的,大家都是兄弟,他实在是没力气行礼了。

灵前供着一坛酒,他攒了好半天的力气,才爬起来拿着碗,摇摇晃晃,倒了一盏。

第一盏,是要敬死去的所有同袍,他将酒倾在了地上。

第二盏,他是要敬小黑的,也倾在了地上,虽然它从来不喝酒,只是爱吃豆料。在天上,老鲍也会把它照料得很好吧。只是,可惜了小白。

想到小白,他心里就像刀割一般,心想,小白从此就孤伶伶一个,可怎么办啊。

第三盏酒,他慢慢地自己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