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伏中(第13/17页)

那个模糊的影子扑上来,一把就搀住了他,真像阿萤啊,像她每次拥抱住他的温暖,也像她身上会有的淡淡香气,他拼尽全力想要对她笑一笑,自己好像全身都是血,如果这是他的阿萤,他不能吓坏了她。

“十七郎!十七郎!”

崔琳抱着他,看他脸上竟露出一抹惨淡的笑意,他身子晃了晃,终于扑倒在她怀中。

李嶷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遇见老鲍的第一天,他刚到牢兰关中,十三岁的少年,看哪里都新奇,想要摸一摸架子上的长枪,老鲍一脚就踹在他屁股上,骂骂咧咧:“还没一枪高,摸什么枪?”

他心中自然不服,说道:“我学过枪法。”

他确实学过枪法,六七岁的时候他总是偷偷从瓦沟爬出去,在街坊里厮混,有一天忽听说那个锦衣小郎君是裴献的儿子,裴家枪法很有名,剑法也有名,他就上去逮着那人,非要跟那人比枪,结果当然是输了。他从小就没被任何人指点教授过,全靠自己瞎练。裴源虽然赢了,第二天却特意来寻他,跟他说:“我爹说,你可以跟着他学枪,我昨天回去跟他说,你没学过,但是有几招挺有意思,我阿爹看我学着比划了你用的那几个招式,叫我来寻你,问你愿不愿意跟他学枪。”

他自然是愿意的,从此跟裴源成了最好的兄弟,裴献更是待他像亲生孩子一样,一点也没有藏私,不仅教他枪法,还教他剑法、兵书。等后来再长大些,裴源就进了龙武卫,他却进不去——他是皇孙,哪有皇孙去龙武卫的,那会大失天家颜面。他心里满是遗憾。

后来,他就故意犯错,被贬去了镇西军,裴献虽是主帅,也没有格外照拂,就把他发往了最边远,也是最艰苦的牢兰关。

牢兰关的守将也不知道他是谁,于是把他跟一群新卒一起,统统安排去跟老卒混住。老鲍就是同屋住的老卒,也是他认得的第一个老卒。

老鲍听说他会枪法,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说道:“哟,看不出来啊!要不咱们打一场,比试比试!你要赢了,我教你一件在牢兰关最要紧的事,我要是赢了,你给我打一年的水。”

李嶷毫不犹豫答应了,老鲍也没想到,这还没有一杆枪高的小小少年,真的苦练过枪法,他悟性极高,裴献又一点都没藏私,哪怕算上裴源,裴家这一代的子弟里面,其实都没人能比他李嶷枪法更佳。

老鲍输得很狼狈,李嶷挺高兴的,拎着枪就问他:“你说要教我一件在牢兰关最要紧的事,是什么事?”

老鲍咧嘴一笑,说道:“在牢兰关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要学会唱牢兰河水十八湾!你听好了,我可只教一遍!”

李嶷愣住了,心想这牢兰河水十八湾是什么东西?老鲍已经扯开他破锣一般的嗓子,开始唱起来。李嶷只听他唱得兴高采烈,曲调也甚是轻松:“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二湾就是那积玉滩,积玉滩里黄羊壮,比不上姑娘她推开了窗。第三湾就是那金沙滩,金沙滩里淘金沙,换给姑娘她打金钗,姑娘她将金钗戴。第四湾就是那明月滩,明月滩里映明月,明月好似姑娘的脸,我路过姑娘家门前。”

这些歌词轻松快活,每一句又都跟姑娘有关,老鲍唱得兴高采烈,每次唱到姑娘两个字,都要骤然拔高了声音,只听得李嶷连连皱眉。但唱完这几句后,曲调一转,老鲍的声音已经变得低沉苍凉:“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五湾就是那洗骨滩,洗骨滩里水彻寒,将士将士即征战。牢兰河水十八湾,第六湾就是那促蹄滩,促蹄滩里马蹄疾,我携弓箭何时还。第七湾就是那频注滩,频注滩里频立足,涡流湍急唯携手,同袍相依涉水难。第八湾就是那风鸣滩,吹沙走石难张目,我与同袍尽掩刀,寒光如雪照甲衫。”这些都是征战之时的情形,李嶷虽还未经沙场,听他唱得深沉有力,不由得也悠然神往,心想这等大漠孤烟之地,与同袍一起并肩作战,寒光照着铠甲,振甲而起,奋力杀敌,该是多么的令人热血沸腾的场景啊。

老鲍唱完了这么一长段,声调一转,又变得慷慨激昂:“着我战袍,战时赳赳,沙场千寻,立勋封侯。持我刀箭,如林茂茂,戎机万里,踏破敌酋。”这几句着实英气勃发,每一句都在唱军威之盛,士气之高,唱出了每个士卒的斗志与豪气,李嶷也忍不住想要跟着哼唱起来。

老鲍的声音却缓下来,似是大战归来,筋疲力尽,唱道:“归我故园,白露苍苍,涉水渡之,伊人依旧。持葵作羹,持黍炊饭,欣然终聚,此愿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