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9/16页)

汪先生戏剧性地收住,余人惊奇得叫起来,辛楣鸿渐立刻想到王美玉。高校长顿一顿说:「那不至于罢?」鸿渐见校长这样偏袒,按不下愤怒,说:「我想汪先生所讲的话很可能,李先生跟我们同路来,闹了许多笑话,不信只要问辛楣。」校长满脸透着不然道:「君子隐恶而扬善。这种男女间的私事,最好别管!」范小姐正要问辛楣什麽笑话,吓得拿匙舀口鸡汤和着这问题咽了下去。高校长省悟自己说的话要得罪汪处厚,忙补充说:「鸿渐兄,你不要误会。梅亭和我是老同事,他的为人,我当然知道。不过,汪先生犯不着和他计较。回头我有办法劝他。」

汪太太宽宏大量地说:「总而言之,是我不好。处厚倒很想敷衍他,我看见他的脸就讨厌,从没请他上我们这儿来。我们不像韩学愈和他的洋太太,对历史系的先生和学生,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款待;而且妙得很,请学生吃饭,请同事只喝茶--」鸿渐想起那位一夜泻肚子四五次的历史系学生--「破费还是小事,我就没有那个精神,也不像那位洋太太能干。人家是洋派,什麽交际、招待、联络,都有工夫,还会唱歌儿呢。咱们是中国乡下婆婆,就安了分罢,别出丑啦。我常说:有本事来当教授,没有本事就滚蛋,别教家里的丑婆娘做学生和同事的女招待--」鸿渐忍不住叫「痛快」!汪处厚明知太太并非说自己,可是通身发热--「高先生不用劝李梅亭,处厚也不必跟他拼,只要想个方法引诱他到王家也去打一次牌,这不就完了麽?」

「汪太太,你真--真聪明!」高校长钦佩地拍桌子,因为不能拍汪太太的头或肩背,「这计策只有你想得出来!你怎麽知道李梅亭爱打牌的?」

汪太太那句话是说着玩的,给校长当了真,便神出鬼没地说:「我知道。」汪先生也摸着胡子,反覆援引苏东坡的名言道:「『想当然耳』,『想当然耳』哦!」赵辛楣的眼光像胶在汪太太的脸上。刘小姐冷落在一边,满肚子的气愤,恨汪太太,恨哥嫂,鄙视范小姐,懊悔自己今天的来,又上了当,忽见辛楣的表情,眼稍微瞥范小姐,心里冷笑一声,舒服了好些。范小姐也注意到了,唤醒辛楣道:「赵先生,汪太太真厉害呀!」辛楣脸一红,喃喃道:「真厉害!」眼睛躲避着范小姐。鸿渐说:「这办法好得很。不过李梅亭最贪小利,只能让他赢;他输了还要闹的。」同桌全笑了。高松年想这年轻人多嘴,好不知趣,只说:「今天所讲的话,希望各位严守秘密。」

吃完饭,主人请宽坐。女人涂脂抹粉的脸,经不起酒饭蒸出来的汗气,和咬嚼运动的震掀,不免像黄梅时节的墙壁。范小姐虽然斯文,精致得恨不能吃肉都吐渣,但多喝了半杯酒,脸上没涂胭脂的地方都作粉红色,彷佛外国肉庄里陈列的小牛肉。汪太太问女客人:「要不要到我房里去洗手?」两位小姐跟她去了。高松年汪处厚两人低声密谈。辛楣对鸿渐道:「等一会咱们同走,记牢。」鸿渐笑道:「也许我愿意一个人送刘小姐回去呢?」辛楣严肃地说:「无论如何,这一次让我陪着你送她--汪太太不是存心跟我们开玩笑麽?」鸿渐道:「其实谁也不必送谁,咱们俩走咱们的路,她们走她们的路。」辛楣道:「这倒做不出。咱们是留学生,好像这一点社交礼节总应该知道。」两人慨叹不幸身为青年未婚留学生的麻烦。

刘小姐勉强再坐一会,说要回家。辛楣忙站起来说:「鸿渐,咱们也该走了,顺便送她们两位小姐回去。」刘小姐说她一个人回去,不必人送。辛楣连声说:「不,不,不!先送范小姐到女生宿舍,然后送你回家,我还没有到你府上去过呢。」鸿渐暗笑辛楣要撇开范小姐,所以跟刘小姐亲热,难保不引起另一种误会。汪太太在咬着范小姐耳朵说话,范小姐含笑带怒推开她。汪先生说:「好了,好了。『出门不管』,两位小姐的安全要你们负责了。」高校长说他还要坐一会,同时表示非常艳羡:因为天气这样好,正是散步的春宵,他们四个人又年轻,正是春宵散步的好伴侣。

四人并肩而行,范刘在中间,赵方各靠一边。走近板桥,范小姐说这桥只容两个人走,她愿意走河底。鸿渐和刘小姐走到桥心,忽听范小姐尖声叫:「啊呀!」忙藉机止步,问怎麽一回事。范小姐又笑了,辛楣含着谴责,劝她还是上桥走,河底石子滑得很。才知道范小姐险的摔一交,亏辛楣扶住了。刘小姐早过桥,不耐烦地等着他们,鸿渐等范小姐也过了岸,殷勤问扭了筋没有。范小姐谢他,说没有扭筋--扭了一点儿--可是没有关系,就会好的--不过走路不能快,请刘小姐不必等。刘小姐鼻子里应一声,鸿渐说刘小姐和自己都愿意慢慢地走。走不上十几步,范小姐第二次叫:「啊呀!」手提袋不知何处去了。大家问她是不是摔跤的时候,失手掉在溪底。她说也许。辛楣道:「这时候不会给人捡去,先回宿舍,拿了手电来照。」范小姐记起来了,手提袋忘在汪太太家里,自骂糊涂,要赶回去取,说:「怎麽好意思叫你们等呢?你们先走吧,反正有赵先生陪我--赵先生,你要骂我了。」女人出门,照例忘掉东西,所以一次出门事实上等于两次。安娜说:「啊呀,糟糕!我忘掉带手帕!」这麽一说,同走的玛丽也想起没有带口红,裘丽叶给两人提醒,说:「我更糊涂!没有带钱--」于是三人笑得彷佛这是天地间最幽默的事,手搀手回去取手帕、口红和钱。可是这遗忘东西的传染病并没有上刘小姐的身,急得赵辛楣心里直怨:「难道今天是命里注定的?」忽然鸿渐摸着头问:「辛楣,我今天戴帽子来没有?」辛楣楞了楞,恍有所悟:「好像你戴了来的,我记不清了--是的,你戴帽子来的,我--我没有戴。」鸿渐说范小姐找手提袋,使他想到自己的帽子;范小姐既然走路不便,反正他要回汪家取帽子,替她把手提袋带来得了,「我快得很,你们在这儿等我一等,」说着,三脚两步跑去。他回来,手里只有手提袋,头上并无帽子,说:「我是没有戴帽子,辛楣,上了你的当。」辛楣气愤道:「刘小姐,范小姐,你们瞧这个人真不讲理。自己糊涂,倒好像我应该替他管帽子的!」黑暗中感激地紧拉鸿渐的手。刘小姐的笑短得刺耳。范小姐对鸿渐的道谢冷淡得不应该,直到女宿舍,也再没有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