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7/16页)

鸿渐情感像个漩涡。自己没牵到,可以放心。但听说孙小姐和旁人好,又刺心难受。自己并未爱上孙小姐,何以不愿她跟陆子潇要好?孙小姐有她的可爱,不过她妩媚得不稳固,妩媚得勉强,不是真实的美丽。脾气当然讨人喜欢--这全是辛楣不好,开玩笑开得自己心里种了根。像陆子潇那样人,她决不会看中的。可是范小姐说他们天天通信,也决不会凭空撒谎。忽然减了兴致。

汪氏夫妇和刘小姐听了都惊奇。辛楣采取大政治家听取情报的态度,彷佛早有所知似的,沉着脸回答:「我有我的报导。陆子潇曾经请方先生替他介绍孙小姐,我不赞成。子潇年纪太大--」

汪太太道:「你少管闲事罢。你又不是她真的『叔叔』,就是真『叔叔』又怎麽样--早知如此,咱们今天倒没有请他们那一对也来。不过子潇有点小鬼样子,我不大喜欢。」

汪先生摇头道:「那不行。历史系的人,少来往为妙。子潇是历史系的台柱教授,当然不算小鬼。可是他比小鬼都坏,他是个小人,哈哈!他这个人爱搬嘴。韩学愈多心得很,你请他手下人吃饭而不请他,他就疑心你有阴谋要勾结人。学校里已经什麽『粤派』,『少壮派』,『留日派』闹得乌烟瘴气了。赵先生,方先生,你们两位在我这儿吃饭,不怕人家说你们是『汪派』麽?刘小姐的哥哥已经有人说他是『汪派』了。」

辛楣道:「我知道同事里有好几个小组织,常常聚餐,我跟鸿渐一个都不参加,随他们编派我们什麽。」

汪先生道:「你们是高校长嫡系里的『从龙派』--高先生的亲戚或者门生故交。方先生当然跟高先生原来不认识,可是因为赵先生间接的关系,算『从龙派』的外围或者龙身上的蜻蜓,呵呵!方先生,我和你开玩笑--我知道这全是捕风捉影,否则我决不敢请二位到舍间来玩儿了。」

范小姐对学校派别毫无兴趣,只觉得对孙小姐还有攻击的义务:「学校里闹党派,真没有意思。孙小姐人是顶好的,就是太邋遢,满房间都是她的东西--呃,赵先生,对不住,我忘掉她是你的『侄女儿』,」羞缩无以自容地笑。

辛楣道:「那有什麽关系。可是,鸿渐,咱们同路来并不觉得她邋遢。」

鸿渐因为人家说他是「从龙派」外围,又惊又气,给辛楣一问,随口说声「是」。汪太太道:「听说方先生很能说话,为什麽今天不讲话。」方鸿渐忙说,菜太好了,吃菜连舌头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谈起没法消遣。汪太太说,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学校住得近--汪先生没让她说完,插嘴说:「内人神经衰弱,打牌的声音太闹,所以不打--这时候打门,有谁会来?」

「哈,汪太太,请客为什麽不请我?汪先生,我是闻着香味寻来的,」高松年一路说着话进来。

大家肃然起立,出位恭接,只有汪太太懒洋洋扶着椅背,半起半坐道:「吃过晚饭没有?还来吃一点,」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让出来,和范小姐不再连席。

高校长虚让一下,泰然坐下,正拿起筷,眼睛绕桌一转,嚷道:「这位子不成!你们这坐位有意思的,我真糊涂!怎麽把你们俩拆开了;辛楣,你来坐。」辛楣不肯。高校长让范小姐,范小姐只是笑,身子像一条饧糖黏在椅子里。校长没法,说:「好,好!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呵呵大笑,又恭维范小姐漂亮,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黄脸发亮像擦过油的黄皮鞋。

鸿渐为了副教授的事,心里对高松年老不痛快,因此接触极少,没想到他这样的和易近人。高松年研究生物学,知道「适者生存」是天经地义。他自负最能适应环境,对什麽人,在什麽场合,说什麽话。旧小说里提起「二十万禁军教头」,总说他「十八般武艺,件件都精」;高松年身为校长,对学校里三院十系的学问,样样都通--这个「通」就像「火车畅通」,「肠胃通顺」的「通」,几句门面话从耳朵里进去直通到嘴里出来,一点不在脑子里停留。今天政治学会开成立会,恭请演讲,他会畅论国际关系,把法西斯主义跟共产主义比较,归根结底是中国现行的政制最好。明天文学研究会举行联欢会,他训话里除掉说诗歌是「民族的灵魂」,文学是「心理建设的工具」以外,还要勉励在座诸位做「印度的泰戈尔,英国的莎士比亚,法国的--呃--法国的--罗索(声音又像「噜苏」,意思是卢梭),德国的歌德,美国的--美国的文学家太多了。」后天物理学会迎新会上,他那时候没有原子弹可讲,只可以呼唤几声相对论,害得隔了大海洋的爱因斯坦右耳朵发烧,连打喷嚏。此外他还会跟军事教官闲谈,说一两个「他妈的」!那教官惊喜得刮目相看,引为同道。今天是几个熟人吃便饭,并且有女人,他当然谑浪笑傲,另有适应。汪太太说:「我们正在怪你,为什麽办学校挑这个鬼地方,人都闷得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