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0/16页)

不管刘小姐的拒绝,鸿渐和辛楣送她到家。她当然请他们进去坐一下。跟她同睡的大侄女还坐在饭桌边,要等她回来才肯去睡,呵欠连连,两只小手握着拳头擦眼睛。这女孩子看见姑母带了客人来,跳进去一路嚷:「爸爸!妈妈!」把生下来才百日的兄弟都吵醒了。刘东方忙出来招待,刘太太跟着也抱了小孩子出来。鸿渐和辛楣照例说这孩子长得好,养得胖,讨论他像父亲还是像母亲。这些话在父母的耳朵里是听不厌的。鸿渐凑近他脸捺指作声,这是他唯一娱乐孩子的本领。刘太太道:「咱们跟方--呃--伯伯亲热,叫方伯伯抱--」她恨不能说「方姑夫」--「咱们刚换了尿布,不会出乱子。」鸿渐无可奈何,苦笑接过来。

那小孩子正在吃自己的手,换了一个人抱,四肢乱动,手上的腻唾沫,抹了鸿渐一鼻子半脸,鸿渐蒙刘太太托孤,只能心里厌恶。辛楣因为摆脱了范小姐,分外高兴,瞧小孩子露出的一方大腿还乾净,嘴凑上去吻了一吻,看得刘家老小四个人莫不欢笑,以为这赵先生真好。鸿渐气不过他这样做面子,问他要不要抱。刘太太看小孩子给鸿渐抱得不舒服,想辛楣地位高,又是生客,不能亵渎他,便伸手说:「咱们重得很,方伯伯抱得累了。」鸿渐把孩子交还,乘人不注意,掏手帕擦脸上已乾的唾沫。辛楣道:「这孩子真好,他不怕生。」刘太太一连串地赞美这孩子如何懂事,如何乖,如何一觉睡到天亮。孩子的大姊姊因为没人理自己,圆睁眼睛,听得不耐烦,插口道:「他也哭,晚上把我都哭醒了。」刘小姐道:「不知道谁会哭!谁长得这麽大了,抢东西吃,打不过二弟,就直着嗓子哭,羞不羞!」女孩子发急,指着刘小姐道:「姑姑是大人,姑姑也哭,我知道,那天--」父母喝住她,骂她这时候还不睡。刘小姐把她拉进去了,自信没给客人瞧见脸色。以后的谈话,只像用人工呼吸来救淹死的人,挽回不来生气。刘小姐也没再露脸。辞别出了门,辛楣道:「孩子们真可怕,他们嘴里全说得出。刘小姐表面上很平静快乐,谁想到她会哭,真是各有各的苦处,唉!」鸿渐道:「你跟范小姐是无所谓的。我承刘东方帮过忙,可是我无意在此地结婚。汪太太真是多此一举,将来为了这件事,刘东方准对我误会。」辛楣轻描淡写道:「那不至于。」接着就问鸿渐对汪太太的印象,要他帮自己推测她年龄有多少。

孙小姐和陆子潇通信这一件事,在鸿渐心里,彷佛在复壁里咬东西的老鼠,扰乱了一晚上,赶也赶不出去。他险的写信给孙小姐,以朋友的立场忠告她交友审慎。最后算把自己劝相信了,让她去跟陆子潇好,自己并没爱上她,吃什麽隔壁醋,多管人家闲事?全是赵辛楣不好,开玩笑开得自己心里有了鬼,彷佛在催眠中的人受了暗示。这种事大半是旁人说笑话,说到当局者认真恋爱起来,自己见得多了,决不至于这样傻。虽然如此,总觉得吃了亏似的,恨孙小姐而且鄙视她。不料下午打门进来的就是她,鸿渐见了她面,心里的怨气像宿雾见了朝阳,消散净尽。她来过好几次,从未能使他像这次的欢喜。鸿渐说,桂林回来以后,还没见过面呢,问她怎样消遣这寒假的。她说,承鸿渐和辛楣送桂林带回的东西,早想过来谢,可是自己发了两次烧,今天是陪范小姐送书来的。鸿渐笑问是不是送剧本给辛楣,孙小姐笑答是。鸿渐道:「你上去见到赵叔叔没有?」

孙小姐道:「我才不讨人厌呢!我根本没上楼。她要来看赵先生,问我他住的是楼上楼下,第几号房间,又不要我做向导。我跟她讲好,我决不陪她上楼,我也有事到这儿来。」

「辛楣未必感谢你这位向导。」

「那太难了!」孙小姐说话时的笑容,表示她并不以为做人很难--「她昨天晚上回来,我才知道汪太太请客--」这句原是平常的话,可是她多了心,自觉太着边际,忙扯开问:「这位有名的美人儿汪太太你总见过了?」

「昨天的事是汪氏夫妇胡闹--见过两次了,风度还好,她是有名的美人儿麽?我今天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鸿渐见了她面,不大自然,手不停弄着书桌上他自德国带回的Supernorma牌四色铅笔。孙小姐要过笔来,把红色铅捺出来,在吸墨水纸板的空白上,画一张红嘴,相去一寸许画十个尖而长的红点,五个一组,代表指甲,此外的面目身体全没有。她画完了,说:「这就是汪太太的--的提纲。」鸿渐想一想,忍不住笑道:「真有点像,亏你想得出!」

一句话的意义,在听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过一会儿「喵」一叫,你才发觉它的存在。孙小姐最初说有事到教授宿舍来,鸿渐听了并未留意。这时候,这句话在他意识里如睡方醒。也许她是看陆子潇来的,带便到自己这儿坐下。心里一阵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热极要迸破了壳。急欲探出究竟,又怕落了关切盘问的痕迹,扯淡说:「范小姐这人妙得很,我昨天还是第一次跟她接近。你们是同房,要好不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