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下人的商人 (第8/13页)

“不会吧。”有人提出质疑,“昨儿吵得像是要拆房子,今天就要一道出行。这也太怪了。”

“一点都不怪。我听上房的翠儿说,昨晚太太就是嗔着老爷这一年没回来,问他是不是在南边置了宅院,养了小婆。这一回硬要跟着走,那分明是不放心老爷,要时刻看着才行。”

李万堂自然是听不到下人的谈话。究其本心,他本来不愿带妻子去南边,怎么说家中也要留个女主人,可是李太太死活不依,放话说要是不让自己跟去,那李万堂也必须留下。

原本是轻车简从,结果就因为李太太要挪动,跟随的下人多了十二个,装行李的大车雇了十六辆,运到通州走水路,又得多雇了三艘船,就又耽搁了几天。

李万堂索性一切不管,都交由管家去办,自己打算坐快船先行回南。没想到在动身当天来了几个不得不见的客人。

“四位都是大忙人,居然特意从城里赶到通州来给李某送行,实在是不敢当。”京城“四大恒”钱庄的四位掌柜,加起来就等于是直隶界面上银钱行的四大天王,他们跺跺脚,就能晃倒一大片买卖。今天会齐了一起来,当然绝不会只是为了送行而已。

最先开口的还是性子最急的“恒利”的焦大掌柜,他用那条唱黑头的嗓子道:“李东家,你说我们是大忙人,这我们也不敢当,拜您所赐,咱们‘四大恒’离关门倒铺不远了,到时候咱们四个闲人还得求李家赏碗饭吃。”

一上来就语气不善,李万堂却权当没听见,好整以暇地对“恒兴”的张掌柜说:“上个月到期的那笔利钱不急着提,且存着,够数之后请帮我汇给天津的马老板,付那一笔丝绸账。”

“李东家,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焦大掌柜气得忍无可忍,就差拍桌子了,调门也骤然提高了八度。

“这厅中震得嗡嗡响,我当然听见了。”李万堂一下子沉了脸,“怎么说我也是京商会馆的主人,这里也是京城地面儿,你也未免太放肆了。”

李家是钱庄的大主顾,李万堂又是京商首领,无论从哪一层说,他发了脾气,“四大恒”的掌柜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听着。可是今天不同了,焦大掌柜真急了,腾一下站起来,冲着李万堂就喊:“亏你还记得‘京商’这两个字,你可把京商害惨了。”

“哦。”李万堂还是那副不缓不急的样子,不再去理焦大掌柜,反对着这几人中最是年长和善的张掌柜道,“张掌柜,这是怎么回事儿,李某愿闻其详。”

“这个嘛……”张掌柜外表看去是个老好人,其实是扮猪吃老虎一路,凡事都愿意让别人打前阵,自己在后面观望风色,不料李万堂一开口就找上了自己,他只得抱歉笑笑,语气和缓地说:“咱们京商一向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京城吃皇上。这在京城做生意,全靠官场玩得转,比方说‘四大恒’吧,那户部可就是咱们的衣食父母,打板上供都来不及,更别提刚得罪人家了。”说到这儿,他瞥了一眼李万堂,见其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也有些冒火,皮笑肉不笑地说:“您真不愧是‘李半城’,一下子就把六部的官吏书办都

惹毛了。如今人家放话了,甭管是绸缎庄、茶叶铺,还是药行、瓷器店,再想得六部的生意,就得和晋商、徽商一道去争,听那口气是争也甭想争得来。咱们京商的钱庄就更好了,二十九家官炉房新铸的官银优先供应一事被取消,原来定好的贴水也无端端加了二成,这一下子利就全没了。”

“李老爷,您一向维护京商利益。这一次我们就想不明白了,您帮着外省的曾大人做事,从六部那些官儿的嘴里生生抠了四千万两雪花白银出来,这可是捅了马蜂窝了。六部官吏不得好处倒也罢了,您这么一弄,他们先前搭的银子也都血本无归,这是结了解不开的仇哪。”

原来六部的人早就看准了给湘军办报销是一笔油水极丰的“大生意”,也知道办报销收支必须与底案相符,不然就要被“驳”。事隔十几年,其中经手的人不知换过多少,有时候一场败仗打下来,连军需官带账本,死的死,烧的烧,钱花了多少,从何而来,花在何处,哪里弄得清楚?

六部敢需索这么高的部费,当然要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早就做好了替湘军造假账的准备。这笔账越快造出来,银子也就越快到手,因此部里书办与各省佐杂小吏协议,由京里派人就地查阅藩、厘、关、盐四库底案,代为办理,雇请人手,租赁房屋,采买笔墨纸张,伙食薪水所需,一概由官吏出资共同代垫,将来算部费的时候,一起归还。

这件事从江宁克复就开始办,已经办了大半年,假账造了整整十大柜,代垫的银子少说也花了四五十万两。可没想到,恭亲王上朝之时当面请旨,将这十年征伐的所有军费报销事务一笔勾销。这下真如霹雳闪电般,六部官吏美梦成空,还白白赔累了巨万之数,这些钱有的还是借了印子钱,满心以为部费一到就能连本带利还上,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真有卖房子还债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就有人打听出恭亲王之所以上了这么一奏,是因为李万堂从中作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