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7/26页)

远方露出两长条绿林,那是长满橡树的峡谷,人们称它为裤子沟。从裤子沟到卡托科沃的一路上,库兹玛遇到了雹子雨。梅尼绍夫的马见快到村子,终于撒腿跑开了。库兹玛眯起眼,捡起身下的湿麻布遮住头,手已冻得发麻,可冰冷彻骨的水流不断灌进呢大衣的领子,破麻布被水淋得越来越重,并且发出一股粮仓的霉臭味。雹子往头上打,车轮溅起的硕大泥点子往四处飞,车辙下的水哗哗流,不知什么地方的受惊羊羔咩咩叫……最后,库兹玛再也透不过气,索性掀掉头上的破麻布。雨渐渐地小了,天也快近傍晚。草场上的牲口成群成群地从库兹玛乘坐的货车,穿过绿油油的田地,往农舍跑。一只细腿黑绵羊跑到一边去了,见一只赤脚婆娘在追赶,她撩起湿漉漉的裙子,露出雪白的小腿肚。西方,村头处天越来越亮,而东方庄稼地上空,灰蒙蒙的积雨云后面悬起来两道彩虹。空气中飘着绿野浓郁的湿味,院落一片温暖。

“请问哪儿是东家大院?”库兹玛问一个宽肩膀、穿白衬衫红羊毛裙的婆娘。

婆娘站在石阶上,手牵着哇哇大哭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号声尖厉刺耳。

“大院?”她反问,“谁家大院?”

“东家的。”

“谁家的?啥都听不见……啊,你呀,死丫头,哭什么哭,噎死算了!”她把小姑娘一扯,后者被扯得转了个身。

又去另一家农院打听。过了大路往左,然后向左拐,经过一处门窗统统钉死的贵族老式庄园,下坡来到小河桥头。梅尼绍夫脸上、头发上、外衣上不住地往下滴水,被雨打湿的白睫毛胖脸盘显得更加呆笨了。他正好奇地瞭望前方。库兹玛顺他的目光看去,对岸山坡上便是卡扎科夫家茂盛的果园以及由坍塌杂物棚和石墙残迹围起的大院,院中三株枯死的枞树背后露出东家的住所:生锈的红铁皮屋顶和灰色的外墙。可桥下聚集着一群庄稼汉在看热闹。原来在他们前面刚被雨水冲刷过的陡坡上,三匹瘦马拉着四轮篷车在泥水中挣扎,车旁站个雇农,破衣烂衫,但模样挺俊:一大把红胡子,眼睛很机灵。这会儿他脸色苍白,拉紧马缰吆喝:“驾,驾!”那些庄稼汉却打哈哈,吹口哨,一个劲喊:“呼啊,呼啊!”车上坐个穿孝服的少妇,她焦急地向前伸出双手,长睫毛上挂着大大的泪珠。焦急的神情也流露在坐在他一旁的男子眼里。那是胖子,火红胡须,紧握手枪的右手手指上的婚戒闪耀夺目。他不停地挥动左手,穿着驼毛上衣,戴着暖呢帽感觉有点儿热,便把帽子推到脑后门上。他们对面坐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白白的皮肤,包着大围巾,睁大好奇的眼睛东张西望。

“这是米什卡·西维尔斯基家的,”从三套车旁驶过时,梅尼绍夫冷眼瞧着孩子,扯着沙哑的嗓门说,“昨儿西维尔斯基被烧死了……活该!”

地主卡扎科夫的事务由村长经营。村长当过骑兵,身材魁梧,是个粗人。一个拉着一车湿淋淋青饲料进院子的雇工说,有事该去下房找。这天村长遭遇不幸,婴儿死了,库兹玛没受到啥好礼遇。他留梅尼绍夫在门外,自己朝下房走去。此时恰好村长的老婆满眼泪痕,腋下夹着只听话的麻花母鸡从果园回来。台阶上,在廊柱之间,一个穿斜口衬衫和深筒靴的年轻人见她走近,喊道:

“阿加菲亚,你抱它去哪儿呀?”

“抱去宰了。”村长老婆哭丧着脸回答。

“让我来吧。”

阴沉的天空又掉起雨点。年轻人丝毫没有察觉地走到冰窖,开开门,从门槛后抄起一把斧子。一分钟后“嚓”的一声,无头麻花鸡伸着血淋淋的脖子在草地上跑开了。跑一阵,绊倒一次,打个滚,扑腾着翅膀,羽毛和血渍洒得满地都是。年轻人扔下斧子往果园扬长而去,村长老婆抓住断头鸡,走到库兹玛跟前问:

“什么事?”

“来租果园。”库兹玛答。

“你跟费奥多尔·伊凡纳奇说去。”

“他在哪儿呢?”

“马上要从地里回来了。”

于是库兹玛在下房敞开的窗子外等待。往里望,半明半暗中有炉灶、铺板床、桌子。窗下长凳上放着洗衣盆——其实是一口形似洗衣盆的棺材,其中躺着死去的婴儿。大脑袋的婴儿几乎没有头发,小脸蛋发青……有个胖胖的盲姑娘坐在桌子旁用一把大木勺子从汤盆里掏牛奶和面包碎块。苍蝇在她头上嗡嗡,又在死婴脸上爬动,随后落进了汤盆的牛奶中。但盲姑娘像座石像似的直愣愣坐在那儿,眼睛凝视着黑暗,仍在掏吃的。库兹玛开始感到害怕,忙转过身去。冷风一阵又一阵地吹来,乌云越积越多,天空越来越暗。院里耸立着两根柱子,柱子横梁上像挂着圣像似的挂了块大铁板。那就是说,住这里的人夜里害怕,是用它来报警的。院中间还躺着几条瘦猎狗。有个男孩,八岁左右,拉着辆声音刺耳的小车在狗群中来回奔跑,车上坐着他的小弟弟,长张牛脸,浅色头发,戴顶大黑帽。主宅阴森森的,在这暮光将临之际,住里面的人大概寂寞难耐吧?“至少也得点个灯啊!”库兹玛想。他疲倦极了,觉得从城里出来快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