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2/41页)

爱拉决心继续写作。她苦苦思索自己心中已酝酿多时的书,盼着把它写出来。她花了大量时间独自构思,想把这本书的腹稿打得更清楚详尽些。

我见到爱拉在一个空空的大房间里慢慢地走来走去,她一边沉思一边等待。我,安娜,见到了爱拉,而她当然就是安娜自己。但问题就在这儿,她又不是。每当我安娜写道:爱拉给朱丽娅挂电话时宣称什么等等,爱拉就从我身上游离出去,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不知道爱拉从我这里分离出来,成为爱拉的那一刻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叫她爱拉而不是安娜,这就够了。我为什么要选取爱拉这个名字?我曾经在某次聚会上遇见一位名叫爱拉的女孩,她为一些报刊写书评,并为出版商审阅书稿。她长得矮小,瘦弱,黝黑——身材和我一模一样,头发在后面用黑色蝴蝶结束起。我为她那一双格外警觉,充满戒备的眼睛所吸引,它们犹如堡垒上开设的窗户。人们在开怀痛饮。主人过来为我们斟酒。就在他往她的杯中倒入一寸左右红葡萄酒的时候,她伸出手来——一只瘦小、白皙而纤巧的手,罩住了酒杯。她沉着地点点头,说:“够了。”见他坚持想斟满酒杯,她又沉着地摇了摇头。主人走开了,她见我一直在注视着,便拿起斟有一寸左右红葡萄酒的杯子,说:“不多不少,我就只要这么点儿陶醉自己。”我哈哈大笑。然而,她却显得一本正经。她喝下那点红葡萄酒,然后说:“是的,这就恰如其分。”为了表明她并没有醉,她再次沉着地微微点头,“是的,这正恰如其分。”

嗨,我才不会那样做呢。那根本不是安娜的作风。

我看见爱拉,独自一人在她的大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的又黑又直的秀发用一条宽大的黑带从后面扎着。或者看到她接连数小时坐在椅子里,白皙纤巧的双手搁在大腿上。她坐在那里,皱紧眉头望着双手,构思她的小说。

爱拉在心中构思了这样的故事: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在他们长达五年的交往中,他总在批评她对他不忠;批评她一心只想着社交生活,他满怀妒忌,偏不准她出入社交场合,批评她“只顾自己的事业”。其实,在他们相好的五年里,这个女人从不看别的男人一眼,从不出门交际,也不管自己的事业。而在他抛弃她的时候,她一下子变成了他所批评的那种样子。她用情不专,乱交朋友,四处参加各种聚会,还十分专注于自己的事业,为此不惜违拗交往的男人和朋友。故事的关键在于,这种新的个性是他促成的,她所做的一切——放荡的性行为,为了事业而不顾友情,等等,都是出于报复的念头:瞧,那就是你所要求的,你就是要我变成那样子。而且,一段日子过后,她的新个性已经趋于稳定;这时他们又相遇了。那男人再次爱上了她。这正是他一向希望她成为的样子。而他之所以离开她,实际上正是因为她沉静,驯顺,忠诚。然而现在,在他再次爱上她时,她却拒绝了,还极鄙视他:她现在的个性不是她“真实的”本性。他拒绝了她“真正的”自我。他背弃了真正的爱,现在他所爱的只是赝品而已。她拒绝他,那是在维护为他所背弃的真正的自我。

爱拉并没有把这故事写出来。她害怕写出来会让故事成为现实。

她再度内省自己并且发现: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她,经过几年的自由,渴望得到真正的爱情。他,出于寻求心灵庇护的需要,正在扮演一位痴心郎的角色。(爱拉想写这么个角色的构想,来自于那位写电影剧本的加拿大人——来自他作为情人角色而采取的冷冰冰面具式的态度。他小心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一位拥有情妇的已婚男人。爱拉所用的是那位加拿大人的这一侧面——一位小心地演着角色的男人。)这位过分饥渴,过分热烈的女人,反而使那位男人冷却了原有的热情,尽管他只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这一点。这位一向占有欲不强,不妒忌也不苛求的女人,现在竟俨若狱卒一般,似乎有种不属于她的个性紧紧控制住了她。她惊愕地看到自己堕落成一位专横霸道的泼妇,好像这另一重自我根本与她无关。她坚信那与她毫不相干。当那男人指责她出于妒忌,时常暗中监视他时,她诚恳地回答:“我并不妒忌,我从来就不妒忌。”爱拉在审视这个故事时感到十分惊奇,因为它与她本人的经历简直风马牛不相及。那么,这故事又是从哪儿来的呢?爱拉想起保罗的妻子——然而不,她太卑微恭顺,人云亦云,和泼妇的形象相去太远了。或许是她自己的丈夫吧?她那位自贬、嫉妒又绝望的丈夫,由于丧失了性能力,就像女人那样歇斯底里地与她大吵大闹。爱拉心想,大概这个角色,即她的丈夫——她与他联系甚少,显然已没有什么真正的关系——正是她的故事中那个泼妇的异性同类吧?然而,她决定不写这些。这个故事已经写在她的心中,但她并不承认是她写的。也许是我在别的地方读到的?——爱拉很纳闷:或者是有人告诉过我而我忘记了曾经听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