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Ⅲ(第9/17页)

她到家迟了,但用不着担心——有阿尔佛在。汤姆住院期间,安娜得经常陪伴摩莉,这时,阿尔佛进入了她们的生活。这位住在她们楼上,除了早晚打个招呼外并无其他来往的年轻人进进出出十分谨慎,一开始跟她们几乎完全陌生,如今却成了简纳特的朋友。当安娜去医院时,他便过来照看简纳特阅读那些小人书,帮她做家庭作业。他还再三对安娜说,她用不着担心,他很乐意照管简纳特。他真的这样做了。这种新局面使安娜感到很不安,但其中的原因不在他的身上,也不在简纳特身上;在跟孩子在一起时,他总是显得那么单纯,那么富有魅力。

当她登上通向她住所的简陋的楼梯时,心里在想:简纳特的生活中需要一个男人,她希望有个父亲。阿尔佛对她很友好,但他不是个男人——我说他不是个男人,这话什么意思?理查是个男人,迈克尔是个男人,怎么阿尔佛就不是了?我知道,当你跟一个“真正的男人”在一起时,你会感到一种紧张,一种不对劲的感觉,而在阿尔佛这里却不存在这一点。男人的这方面的特性他一点也没有,这就是阿尔佛的情况。然而,简纳特还是很喜欢他。我说的“真正的男人”就是那种意思。简纳特崇拜阿尔佛。她还崇拜——这是她自己说的——他的朋友罗尼。

几个星期以前,阿尔佛问安娜是否可以让他和他的一个朋友合住他那个房间,据说他的朋友手头有些拮据,而且还失了业。安娜考虑了他的建议,答应让他在房间里再搭一个床位。双方都遵守合约的规定,但那个失了业的演员罗尼实际上早就把自己的床搬进了阿尔佛的房间,由于此事对安娜来说并没有关系,她也就默认了。显然,只要安娜肯默认,罗尼很想尽可能长期住下去。安娜知道,这也是她必须为阿尔佛和简纳特的友谊付出的代价。

罗尼是个皮肤黝黑、举止优雅的年轻人,头发总是梳得油光光的,脸上露出灿烂而做作的微笑。安娜不喜欢他,但是,她意识到自己不喜欢的是这种类型的人,而不是他个人,于是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他对简纳特也很友好,但(跟阿尔佛一样)不是出于内心,而是出于礼貌。他跟阿尔佛的关系也许也出于礼貌而已。这一切安娜并不计较,对简纳特也没有任何影响。这一点她信得过阿尔佛:孩子在他那里并不会受到惊吓。然而,她还是有些不安,假如我是跟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未婚男人”生活在一起,那又怎么样呢?那时,简纳特一定会感到紧张。她会怨恨这个人,但不得不接受他,与他妥协。怨恨的原因主要在于性别,在于他是个男人。即使他是个生活在这里,我并不与之睡觉或者不想与之睡觉的男人,但他是个“真正的男人”这一事实也足以引起紧张,并与之形成对抗了。那时候情况会怎么样呢?我为什么总是觉得即使不为自己,只是为了简纳特,我也应该有个真正的男人呢?当然,这个男人不是那个讨人喜欢、友好而敏感的阿尔佛。我是不是说,或者假定(是不是人人都这样假定?)孩子的成长确实需要这种紧张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我显然是这样感觉的,一旦看见阿尔佛与简纳特在一起,我便会大感不安,因为他像一只友好的大狗,或者说像一个不会伤害人的兄长——我在这里用了“不会伤害人”这一说法。蔑视!我感到了蔑视。我是可鄙的,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个真正的男人——理查是吗?迈克尔是吗?他们两人在孩子跟前都显得很愚蠢。然而,毫无疑问,我觉得他们这种气质,他们喜欢女人而不喜欢男人这一姿态,比起阿尔佛来显然对简纳特更有好处。

安娜登上黑暗而布满灰尘的楼梯,来到自己那套整洁的住宅,一进门就听见阿尔佛的声音。他在读书给简纳特听。她走过自己住的那个大房间,踏上白色的扶梯,发现简纳特盘腿坐在床上,活生生像个黑头发的女顽童。头发乌黑蓬松,态度温和的阿尔佛则坐在地上,抬着一只手,正有声有色地阅读一个有关女子学校的故事。简纳特向她母亲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打断他们。阿尔佛把举起的手当做指挥棒,眨巴了一下眼睛,抬高嗓音念道:“就这样,贝蒂把自己的名字加入了曲棍球队员候选名单。她会被选上吗?她有这个运气吗?”他以同样的声调对安娜说,“我们一结束就会叫你的。”接着又念下去,“一切都取决于杰克逊小姐。上星期三比赛结束以后,贝蒂曾表示过自己的愿望,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表示是否够诚恳。她是不是真的想加入?”安娜停在门外倾听。阿尔佛的声音中多了一层意味:轻蔑。这轻蔑并非针对荒谬的故事本身,而是针对那所女子学校,针对女人的世界。从阿尔佛意识到安娜的存在那一刻起,这种弦外之音就有了。是的,那里面并没有别的什么新鲜东西,安娜早就熟悉。因为那种轻蔑,那种同性恋者的自我保护无非就是一个有意无意地限制自己与女人的交往的“真正的”、“正常的”属于男人的文雅的英勇举措。通常是无意的。进一步说,还有那感情的冷漠与回避,尽管各人的程度有所区别,但实质没有变化。安娜的目光穿过门的边框看了一眼简纳特,只见孩子的脸上露出一种既欣喜又略感不安的微笑,她能感觉到,这种轻蔑是直接针对她——一个女性的。安娜为她的女儿默默地闪过一个怜悯的念头:我可怜的孩子,你最好早一点习惯它,因为你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到处充满了这种感情。安娜从他们那里退下,阿尔佛的声音便不再含有装腔作势的意味而恢复常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