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Ⅲ(第10/17页)

阿尔佛与罗尼的那间房子的门敞开着。罗尼在唱歌,也是那种装腔作势的调子。这是一曲家喻户晓的歌,表现一种如饥似渴般的感情:“宝贝,今天晚上,请让我如愿以偿,宝贝,我不想吵吵闹闹,跟你争长论短,吻我吧,把我紧紧地抱住……”罗尼也一样蔑视“正常的”爱情,但带有某种嘲讽、粗俗和下流的情调。安娜想:我为什么不觉得这一切不会影响简纳特呢?我为什么想当然以为孩子不会堕落呢?如果我听之任之,这就意味着我确信自己的影响,即健康的女性的影响,足以抵销他们的影响。我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她转身下了楼。罗尼的声音停止了,他的脑袋从门口探了出来。这是一个富有魅力,做过头发的脑袋,就像一个男性化的年轻女子。他恶意地笑了笑。他的意思显然是说,他觉得安娜一直在监视他。罗尼有个令人懊恼的特点:他总是觉得别人所说的或所做的都冲他而来,所有的人都对他怀有戒心。安娜朝他点点头。她心里在想,有了这两个人,我在自己家里都不能自由行动了。我在自己的寓所都得处处小心了。罗尼这时有意想掩饰自己的敌意,于是从房里走了出来,把手支在腰部随随便便地站着,说道:“哦,安娜,我不知道是你,你怎么也有心思分享孩子的乐趣?”“我随便上来看看。”安娜简单地说。这时的他已经有点可爱动人。“你的简纳特真讨人喜欢。”他记起自己能白住这里完全靠的是安娜的好心肠。他现在完全像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女子了,这话简直对极了——安娜心里想。你是个少女(2),安娜心里暗暗地对他说,同时朝他笑了笑——她有意想向他传达这样一层意思:别蒙我了,你自己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她下了楼,回头又朝楼上看了一眼,发现他仍站在那里,目光没有注视她,而是注视楼梯一侧的墙壁。他那张漂亮的小脸蛋显得很难看,带着恐惧。哦,我的天,安娜心里想,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他看出了我想让他离开,但我不忍心这样做;如果不留神,我会对不起他的。

她走进厨房,从水龙头上慢慢地灌了一杯水,一边灌一边观看水的流淌和闪光,谛听那清冷的水流声。她灌自来水就像刚才细细咀嚼水果那样——为的是镇静自己,确保自己恢复常态。然而,她脑子里老在转悠:我把事情弄糟了。我觉得这座楼房里的气氛好像已被毒化,好像有一个丑陋的、恶毒的精灵在到处游荡。真是一派胡言,事实是,我此刻所想的一切都是错的。我能感觉到这一点……不过,我这样想是在拯救自己。怎样才能拯救自己呢?她又感到恶心和恐惧,就像在地铁所感受到的那样。她想:我得阻止这一切,我必须——其实她连自己应阻止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得到隔壁房里去——她拿定了主意——在那里坐了下来——她并没有停止思索,眼前闪过一口慢慢向上冒水的枯井的影子。对了,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我是干枯的。我是空洞的。我必须有自己的源泉,否则……她打开她那个大房间的门,从窗户射进来的月光下,突然出现一个黑色的巨大的女性形体,它周身弥漫着恐怖。安娜厉声问:“你是谁?”随即打开电灯的开关。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那形体变成了人体。“我的天,马莉恩,是你吗?”安娜的声音显得有些恼火。她因自己的错误而困惑,仔细地看着马莉恩,因为在她认识她的所有岁月中,她似乎一直是个令人同情的形象,而不是令人恐怖的形象。与此同时,她可以看见自己的内心正经历了一个变化的过程(最近她似乎每天都数百次地出现这种心理的变化),她在给自己鼓劲,加强自己,提高警觉。因为她太疲劳了,因为“她的井干枯了”,她得绷紧神经,把那台病危的、缺油的小机器发动起来。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台机器在被动地、有效地运行。她想,这台机械已是阻止我走向“崩溃”的惟一障碍了——这一次她终于把这话全说了出来。其实,她早就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不错,它就挡在我与“崩溃”的我之间。

马莉恩说:“对不起,把你吓着了。其实我早就来到楼上,听见你那位小伙子在给简纳特读书,我不想打扰他们。然后我就想,在黑暗里坐一会儿该多好。”安娜听见她说“你那位小伙子”时,声音显得有些结巴和羞怯,就像一个老于世故的老妇人在奉承一位年轻的女子。我记得,过去每次见到马莉恩,最初几分钟总会出现这种不和谐的气氛,然后她又想起马莉恩所生活的那个世界。她说:“很抱歉,刚才我说话有点粗鲁。我累了。刚才又正好赶上交通高峰期。”她把窗帘拉上,房间里又恢复了她所需要的那种宁静和肃穆。“安娜,你真是被宠坏了,这种事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天天都碰到的。”安娜吃惊地看着马莉恩,其实她一生中从来碰不到交通拥挤这类事。她发现马莉恩脸上的表情愚昧无知,富有神采又充满热情。她说:“我想喝一口,你想来一杯吗?”她很高兴马莉恩没有主动提起,但还是漫不经心地给她倒了一杯。马莉恩说:“那好,我就来一小杯吧。汤姆说,一个人如果能做到正常喝酒,而不是彻底戒酒,反而显得更有勇气。你觉得他的话对吗?我觉得对。我觉得他既聪明又坚强。”“是的,但要做到这一点确实更不容易。”安娜把威士忌倒进杯子里,背朝着马莉恩,心里在想:她到这里来是不是因为知道我刚刚见过理查?如果有别的原因,那又是什么呢?她说:“我刚刚从理查那里回来。”她把酒杯推到她的身边,显然缺乏热情。马莉恩接过杯子说:“是吗?你们一直就是莫逆之交。”安娜没有因“莫逆之交”一语而皱起眉头,但吃惊地注意到自己的怒气在不断地上升,那冷冰冰的脑神经绷得更紧了。她听见楼上阿尔佛正大吼大叫地念得很起劲:“射门!五十名观众急切地齐声高叫,贝蒂拼命往前冲,把球直接打进了球门。她成功了!场内欢声雷动,贝蒂流着幸福的泪水看着同伴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