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73/79页)

一九五年一月三十一日

今天我跟马克斯太太说了十来个梦——梦都是过去三天做的。都具有伪艺术、讽刺画、说明图和模仿作品的性质。所有的梦都栩栩如生,形象鲜明,给了我巨大的心理压力。她说:“你做了许多梦。”我说:“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她说:“你都梦见了些什么呢?”她还没来得及再问,我先笑了起来。她严厉地看着我,打算采取强硬的态度。但我说:“我想问问你一些事。那些梦有一半是噩梦,我感到十分恐怖,醒来时已大汗淋漓。但我又喜欢噩梦中的一切。我喜欢做梦。我巴不得早点睡觉,就为过一会儿可以做梦。深夜里我一次次惊醒过来,回味梦中的情景。第二天早上我感到很快活,就好像睡眠中建造了什么城堡。真的。但昨天我碰见了一个曾经接受过十年精神分析治疗的女子——当然是个美国人。”听到这里马克斯太太笑了起来。“这个女子笑容满面地告诉我,她的梦对她来说比生活还重要,比白天跟孩子和丈夫在一起时所发生的一切还真实。”马克斯太太又笑了。“是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是个事实——她告诉我她曾经相信自己是个作家。不管我到什么地方,碰见什么阶级、肤色或信仰的人,他们没有一个不说自己曾经是个作家、画家、舞蹈家什么的。这也许是一个极其有趣的事实,比在这间屋子里我们所探讨过的一切还有趣——一百年以前,那时就根本没有人想到要做文学艺术家。他们安居乐业,满足于上帝为自己安排的一切。但是——如今我的梦比白天发生的一切更令人满意,令人激动,令人快活,这样的一个事实难道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我并不想成为那个美国女人。”我沉默了一会,她以微笑启发我继续说下去,“是的,我知道你想让我说:我的创造力都进入梦境中去了。”“是呀,这不对吗?”“马克斯太太,我想问问你,我们是否可以暂时不去理会这些梦。”她冷冷地说:“你来找我这个精神分析医生,同时又要我不去理会你的梦?”“我做的梦那么令人愉快,至少不可能是一种感情的逃避吧?”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思考着。哦,她是一个有见识,聪明绝顶的老太太。她做了个小小的手势,要我别出声,好让她仔细想想我的话是否有道理。我趁机看了看我们所住的这间屋子。房子很高,很宽敞,光线有点暗,但非常安静。里面到处都是鲜花。墙上贴满了名画的复制品,屋内还有塑像。几乎就像一个艺术馆。这是一间专用的房子,它像艺术馆那样给我带来愉快。关键的问题是:我生活中的一切跟这间房子没有任何联系——我的生活始终是那样粗陋而生硬,充满不确定的因素。我所认识的那些人过的也是那样的生活。看着这个房间,我突然想到,我生活中那粗陋而生硬的一面正是生活的价值所在,我应该把它紧紧地把握住才是。这时她已从短暂的沉思中回过神来,说:“很好,我亲爱的。我们暂时不管你的那些梦好了,请你把你白天的一些胡思乱想告诉我吧。”

那天,我最后一个进去,我的梦停止了,就好像有根魔棒在挥舞。“还有梦吗?”她随便问了一句,意在弄清我是否已准备好不再荒谬地闪避她。我们讨论了我对迈克尔的感情的微妙之处。我们在一起时,大部分时间都还快活,但随后我会突然对他产生某种仇恨或怨恨。原因不外乎这么些:他挖苦我写了一本书——他心怀怨恨,总要取笑我成了一个“女作家”。他还拿简纳特说风凉话,指责我爱他不如爱孩子。他还警告我,他不打算娶我。他说他爱我,我在他生活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但这话一说完,他便会这样警告我一下。我受了伤害,很有点恼火。我怒气冲冲地对他说:“这样的警告有一次就足够了。”这时,他便揶揄我,说我脾气不好。那天晚上跟他上床,我第一次丧失了性欲。当我把这事告诉马克斯太太时,她说:“我曾经治疗过一位连续三年缺乏性欲的女子。她一直跟她所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但在那三年中,她始终没有过性高潮。但到了他们结婚这一天,她才第一次有了性高潮。”说完这话她特意点了点头,好像是说:你看,你也是这样。我笑了起来,说:“马克斯太太,你不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敏感了吗?”她笑着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亲爱的?”“我这话有很多意思,”我说,“在你的男人说他不想娶你的那天晚上,你依然会不乏性欲。”然而,我还是意识到自己在说谎,于是承认道:“不错,我在床上的反应是跟他如何接受我联系在一起的。”“你显然是个真正的女人。”在她说“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这话时,那口气与她说“艺术家,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时完全一样。一个绝对的女人。她一说我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我便开始笑得前仰后合。过了一会儿,她也跟着笑了起来。然后她问:“你为什么要这样笑?”我于是把原因告诉了她。她正打算趁机跟我继续谈谈文学——自从我停止做梦以来,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它。但最后她却改口说:“你怎么从不跟我提起你的政治观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