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41/79页)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这就是《战争边缘》的创作素材。当然,这两个“故事”已大不相同。我清楚地记得我决意把它写出来时的情景:当时我就站在马雪比旅馆客房楼的台阶上,我的周围是一片阴冷的、白晃晃的月光。穿过下面的树丛,远处就是铁路线,一列货车开了进来,停在站上,哐啷哐啷地颤动着,咝咝地冒出一团团白色的蒸汽。火车旁边停着乔治那辆运货车,车后挂着的篷车漆成茶褐色,看上去就像一只摇摇晃晃的包装箱。乔治当时正好跟玛丽一起在篷车里——我亲眼看见她偷偷地从家里溜出,爬了进去。湿漉漉的花坛散发出浓重的花香。从跳舞的厅堂传来约翰弹奏的钢琴声。背后,我还能听见保罗和杰米在跟维利谈话,以及保罗突然爆发的爽朗的笑声。我心里充满了一种危险而甜美的幻念,总觉得自己能直接走出这些台阶,升入空中,借助醉迷之力攀登到星星中去。我知道,这种幻念即使在当时也是对一切可能性和危险性的一种漠视,是诡秘、丑恶、可怕的战争脉博本身,是我们相互掘墓、自寻毁灭的死亡意志。

[几个月以后某日]

今天我把这篇东西通读了一遍,自写成后还是第一次读它。里面的内容充满了怀旧情结,每个字都含有那种意味,尽管当初我写下它时以为自己很“客观”。怀什么旧呢?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宁可死也不愿那样的生活再重复一次。那时候的“安娜”似乎就是现在的我的一个敌人,或者说是一个我太熟悉而又不想再见到的老友。

[第二本是红色笔记,里面的内容是我不假思索就记下的。首页上写着“英国共产党”几个字,下面划了两条横线,日期是一九五年一月三日。笔记是这样开始的:]

上星期,摩莉深更半夜来找我,说每个党员都得到了一份表格,要他们填写作为党员的经历,其中还有一个栏目要求详细地写出他们的“怀疑与困惑”。摩莉说她已经开始写,原来打算三言两语写几句完事,结果却“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足足有十多页”。她似乎显得很苦恼。“我这是在干什么呢?——是忏悔吗?不管怎么说,既然写出来了,我就要把它交上去。”我说她简直疯了。我说:“如果有朝一日英国共产党真的掌握了政权,你那份文件又存入了档案,如果他们正好需要证据把你千刀万剐,那他们倒有现成的了。”她朝我苦涩地笑了笑——每当我说出这一类话时,她都会这样笑起来。摩莉并不是一个天真无知的共产党员。她说:“你太多疑了。”我说:“你知道这是实话,或者说很有可能。”她说:“既然你那样看,那你为什么还要找人谈话要求加入共产党呢?”我说:“既然你也那样看,那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个组织里呢?”她又笑了起来,并点了点头,这回的笑已不见了那种苦涩味,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嘲讽。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思索着,抽着烟。“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安娜,你说呢?”第二天上午她说:“我接受你的建议,我把它撕了。”

同一天,我接到约翰同志打来的电话,说他已听说我打算加入共产党,比尔同志(此人负责党内的文化工作)想要见见我。“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当然用不着去见他。”约翰赶紧补充说,“但他说了,他很有兴趣见见冷战开始后第一个打算加入共产党的知识分子。”这话具有讽刺的意味,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因此我说我愿意见见比尔同志。不过,实际上我并没有最后决定加入。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我讨厌加入那些被我瞧不起的组织。另外一个原因是:我对共产主义的态度就是那个样子,我无法把自己的真心话说给任何一个我所认识的同志听。这第二个原因应该是决定我的态度的关键了吧?然而,事情似乎并非如此。尽管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告诫自己别去参加那些在我看来不那么诚实的组织,但在临近决定的关口我还是一再欺骗了自己。这里还有另外两个因素。其一是:平时我为了什么事去找作家或出版商——即所谓文学圈子中的人,那完全是一个小心慎微,充满娘娘腔,等级分明的团体。如果碰上商务上的事,他们又是那么吵吵嚷嚷的俗不可耐。只要跟这班人一接触,我便不由得要想加入共产党。第二个因素是:我每次去找摩莉,总见她忙进忙出在组织点什么,她是那么富有生气和热情!当我登上楼梯时,厨房里便传来他们的声音——我会不由自主地跟了进去。那是一种十分友好的气氛,大伙都为共同的目标而工作。当然,光这一些还是不够的。我明天就要去见比尔同志,告诉他我天生是个“同路人”,我要站在一旁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