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36/79页)

朱恩终于忍不住使起了她的性子,径自离开了厨房。

布斯比太太懊丧地看着保罗,嘴里喘着粗气,她那张并不怎么漂亮、老是泛着红晕的脸变得更红了。如果此时保罗能说句好话,做点什么事以缓和她的情绪,她肯定会即刻做出让步,变得温和起来。但他作出的反应仍与先前一样,朝我点了点头,示意我跟他出去,然后便从容不迫地朝边门走去,一边对杰克逊说:“等你忙完活以后我再来看你。不管你忙到什么时候都行。”我对布斯比太太说:“如果朱恩不邀请我们,我们也不会到这儿来的。”她对我的申诉并不感兴趣,没有做任何回答。我于是回到大厅,跟保罗做伴跳舞去了。

那一阵子我们大家都开玩笑说布斯比太太爱上了保罗。她也许真有那么点意思。但她是个朴实而勤劳的女人。自从战争开始,她一直就这么操劳。他们的旅馆原先是个只供旅行者过夜的处所,如今成了度假胜地。开办这家旅馆实在够她忙的了。几周以前,朱恩又从一个整天绷着脸的少女变成一个即将出嫁的年轻女子。回想起来,我觉得朱恩的婚姻是导致她母亲郁郁不乐的根本原因;朱恩显然是她感情的依托。布斯比先生总是在柜台上忙,他是一个最难相处的酗酒者。那些在宴会中畅怀豪饮的人与“携酒瓶者”——即长年累月每天都得喝上几杯的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些天天得喝酒的人对待自己的妻子都很坏。布斯比太太已经失去了女儿,她不久就要住到几百英里以外的地方去了,在这个殖民地里,这点距离算不了什么,但对母亲来说却意味着失去了一切。也许她还深受战争年代的动荡的时局的影响。许多年以前,她就听天由命,虽然是个女人,却不能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生活。几个星期以来,她一直在观察莱蒂莫尔太太,她与自己年纪相仿,如今正被斯丹雷·莱特追求着。也许,她对保罗暗暗地抱有幻想,这我不得而知。如今回想起来,我明白布斯比太太是个孤独而可怜的女人,但当时我却并没有这样看。当时我只是把她看做一个愚蠢的“土著人”。哦,天哪,一想到那些曾经被我们亏待过的人,我的心就要发痛。让她变得快活仅仅是举手之劳——只要我们偶尔请她过来一起喝点什么,或跟她说说话就行。但我们却止步在自己的圈子里,对她一味地开着愚蠢的玩笑和嘲讽。当保罗和我离开厨房时,她脸上那副尴尬的表情我至今记忆犹新。她凝视着保罗的后背,显得既伤心又失望。她的眼睛因困惑而显得有些迷狂。只听她尖着嗓门对杰克逊大声嚷嚷:“你变得厚颜无耻了,杰克逊。你为什么会这样厚颜无耻呢?”

按规定,每天下午杰克逊都可以有三四个小时的休息,但他却像个封建时代的忠实奴仆那样,只要事情忙不过来,他便自动放弃自己的权利。这天下午,我们看见他直到五点左右才离开厨房,慢慢地走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保罗对我说:“亲爱的安娜,如果我不加倍地去爱杰克逊,那我就不配如此爱你了。现在这件事已成为一个原则性的问题了……”他离开我,走过去迎接杰克逊。两人站在篱笆旁交谈着,布斯比太太从厨房的窗口上看着他们。当保罗离去时,乔治来到了我们身边。乔治看着杰克逊,说:“那人就是我的孩子的父亲。”

“哦,别说了,”我说,“再说它没有好处的。”

“安娜,你不觉得事情很滑稽吗?我难道连钱都不能给我自己的孩子吗?杰克逊每个月才得五英镑,你不觉得这太不可思议吗?当然,我得养活那么多孩子,自己又年老体弱,五英镑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但如果我每月给玛丽五英镑,让那个可怜的孩子穿得体面些,这点钱对他们来说作用是很大的……她曾对我说过,杰克逊一家一星期的伙食费才十先令。他们就靠南瓜、玉米粥和厨房剩下的残羹剩饭过日子。”

“杰克逊没有怀疑你们吗?”

“玛丽说没有。我问过她。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吗?她说:‘他是我的好丈夫,他对我和所有的孩子都很温和……’安娜,你知道吗,当她说出这话时,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混账东西。”

“你还跟她睡觉吗?”

“是的。安娜,你不知道,我爱那个女人,我爱她爱到了……”

过了一会,我们看见布斯比太太从厨房走了出来,并朝保罗和杰克逊走过去。杰克逊进了自己的小木屋,布斯比太太虎着脸,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的房里。保罗来到我们身边,把布斯比太太跟杰克逊所说的话转告我们:“我没有放你的假,让你厚颜无耻地跟那些脑子有毛病的白人交谈。”保罗气愤得连尖酸刻薄的话也顾不上说了。他只是说:“我的天哪,安娜,我的天哪,我的天!”然后他慢慢地恢复了常态,硬要拉我再去跳舞。他说:“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比如说你,真正相信这世道有一天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