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文学病人(第6/9页)

队长右侧的羽毛耳钉上缀着一小块玻璃,从某些角度的镜头看,就好像TA右耳上挂着一把匕首。“没用的话就不要说了。”TA对着TA的蛋说,所有人的耳机里同时响起他们的母语。同时,TA一碰按钮,墙上投影出上一轮里柴郡猫拿到最高分的故事。“细读文本,这难道不是我们最擅长的事?”

上一轮的题目“美人鱼”由词库随机产生。柴郡猫那篇,开头就像是从安徒生童话里活生生截下来的:一片海滩上躺着一具美丽的身体,不知道是被哪个浪头卷过来的。凑近一看,拨开浓密的及臀长发,肌肉和骨骼的轮廓逐渐清晰——原来,柴郡猫写的美人鱼是个男人。

我们这才知道,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不知什么年代的母系社会,那时候的女人占据统治地位,全面实现无性生殖,发展出一整套严密的“这个世界不需要男人”的科学理论。男性只能退居世界的最边缘,变种成海底的美人鱼,比较有追求的那种就时刻等待机会,跟海底男巫讨价还价,甚至不惜失去优美动人的假声男高音,也要换取分开鱼尾接近人类——女人类——的机会。而岸上的女人们,其实也厌倦了衣橱里整排整排的男充气娃娃,她们想要看看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样子。需求滋生产业,货真价实的男人——无论是从遥远的海外运来的,还是从海底捞上来的——都能在黑市上卖高价。

“这种设定倒是有点意思,”队长说,“像不像当年大禁酒时期的私酒贩?”

“哗众取宠。”中国作家的音量和语调总是不高不低,但听起来分量十足,“这种一百年前就过时的激进女权套路,竟然死灰复燃。”

“哗众取宠,可以这么说。但那只猫之所以能够‘哗众’,恰恰是因为它对于‘众’的研究非常深入。”

队长旋即一个转身。墙上的投影翻过一页,跳出一堆图表。“你们知不知道上一轮读者的性别和年龄构成?有没有想过这样激进的情节会让多少女人窃喜,让多少男人愤怒,而他们在阅读时肾上腺素会在瞬间达到什么水平?如果把样本扩大,近几年、近几月甚至近几天里,那篇故事里提到的所有关键词在各种媒介上的出现频率是不是有上升趋势?还有,哪些部分直接化用原来的童话,哪些地方又要来点反转,让读者在舒适区的转角里撞上一点意外——这里头的比例,到底怎么掌握才刚刚好?”

所有这些都是人工智能的强项。

“所以,柴郡猫写这个而不是写那个,这样写而不是那样写,都是精密设计的结果。我们在很多句子里都闻到隐隐的熟悉的气味。比方说,弗吉尼亚·伍尔夫。”

名字在四面角落此起彼伏。安吉拉·卡特。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尤瑟纳尔。杜拉斯。我只能记住这么几个。在座的每位作家都在抢着报名字,好像不开口就是示弱,就让他们代表的某种文化丢了面子。

“这不是在作弊吗?”中国作家推推鼻梁上的眼镜。

“恰恰相反,柴郡猫是最不可能作弊的。几千年积累下来,故事的套路早就渗透到我们每个人的潜意识里。就好像做一锅菜,一不小心,不晓得哪种作料放多了,我们就会踩到线。机器人不会,他们通过精密的计算,可以把分量控制得刚刚好。他们跟预检台上的查重程序,完全能做到无缝对接。”

这倒也是。判断是否作弊的预检台不也是机器人么?我想,机器人是可以给机器人开后门的。

“那我们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反正也没希望了,不如早点散伙。让比赛结果成为一个悬念,永远没有解开的机会。”说话的女人来自南半球。一旁的中国男人看了她一眼,嘴角挂着不易觉察的冷笑。

“我们可以被毁灭,但是不可以被打败……”说到后半句时,队长自己也笑起来。

“海明威,《老人与海》。”斯芬克斯在我耳边念叨。

“其实也不必想得那么悲观,”队长换上一副终于要切入主题的庄严表情,“我们可以研究一下游戏规则。在比赛这个问题上,我们应该向电脑学习。”

有人开始痛心疾首。砸烂电脑拔掉插头就可以了嘛,写小说怎么能跟着机器学?这是媚俗是刻奇,连坎普都够不上,这是文学的沦丧。

一群人吵架,到最后一刻还能以优雅的姿态说双重否定句的,总是英国人。“在座各位,关于这个问题我并非持有任何倾向性意见。我只想提醒一下:我们,所有人,尤其是成名之前,难道不曾迎合,嗯,我是说,揣摩创意写作班的规则吗?难道我们不曾刻意模仿过那样的开头——‘1875年在梅尔顿莫布雷举办的异趣珍宝拍卖会上,我的曾祖父在他的朋友M的陪同下,拍得了尼克尔船长的阳具’,或者,‘一个没有手的男人上门来,把我家房子的照片卖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