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文学病人(第7/9页)

“伊恩·麦克尤恩,《立体几何》。雷蒙德·卡佛,《取景框》。”斯芬克斯轻描淡写地炫着技。

“还有,别告诉我你们写小说的时候不渴望被改编成别的东西。别告诉我你们没有计算得这种奖和那种奖的几率。反正我承认,如果看不到这些可能性,我会焦虑。说到底,电脑本来就是在模仿人脑。它只是把我们所有的技术和渴望,所有我们曾经玩过的花招抄过的近道,统统联结在一起,然后放大,放大,再放大。”队长抬起眼睛凝视前方,深绿色瞳仁里既充实又空洞。我在斯芬克斯脸上,也常常能看到这样奇怪的眼神,就像一块突然裂开了几万道裂纹的玻璃。

我的脑袋就是这时候开始剧痛的,从头顶向脚底发散。比赛期间,这样的症状每天都会发作一两次,所以后面的事情我都懒得多操心。他们好像分了工,轮流讲述,互相学习,场面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天晓得有没有用的戒酒互助组。他们甚至还拟出几十条攻略来,可我没兴趣细看。总得给以后解密的学者留点活儿干吧。事情发展到这里,真是越来越不好玩了。

第五天,下一轮读者上岛,沉寂了四天的东卵也热闹起来。当我看到他们居然也关起门来开会的时候,还以为监视器串了频道。

长期保安工作的经验,让我很容易在一群人里迅速找出最有领袖气质的那一个。别人说话的时候他沉默,别人说累了,他就缓缓站起身,劈头就是五个字:“你们都错了。”

“你们以为自己在做公正的评判吗?你们以为自己心跳加快、热泪盈眶的时候,真是在顺从着自己的意志吗?我们每个人,不过是一张无边无际的数据网上的一个,小小的终端。”

数据两个字一冒出来,我的神经痛又发作了。这套词儿就跟西卵队长讲的大同小异,只是情绪更激烈,语气更紧迫。“问题是这样很危险,你们懂吗,很危险。一个被机器写作统治的世界,很可能只能是把现成的故事型不断重组、巧妙搭配,我们会给一口一口地喂得舒舒服服,并且最终舒适地失去创造能力。”

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

“文学从来不是被作者单向推动的。作者的对岸是我们,我们是被海选出来的‘理想读者’啊,你们知道这份责任有多么重?如果我们完全凭直觉行事,被阅读惯性、被强大的算法推着走,视野里一旦出现陌生的东西就把眼睛遮起来,理解上一旦出现障碍就绕过去,那么,到最后,文学就会原地打转,创造力会渐渐枯竭……”

“那按你的意思,我们越是觉得这故事难看,就越得打高分吗?可是听说我们打的分数只占很小的部分啊。心跳呼吸肾上腺素,这些我们怎么控制得了呢?还有……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你到底是谁?”

“相信我,一旦主观上给自己画好一道警戒线,一旦我们意识到要对自己的阅读惯性加以适度抵抗,那你的心跳呼吸肾上腺素,都会产生相应的变化。这变化到底有多大,不好说,但建立崭新的阅读标准,拯救人类文学——这样的事情难道不值得我们努力吗?至于我,我跟你们一样,我只是一名读者,我叫桑丘。”

“堂吉诃德虚构了自己,而桑丘是他忠实的读者,”斯芬克斯喃喃自语,“这话,是詹姆斯·伍德说的。”

这回的剧痛从脚底升起,直蹿头顶,行至半途却变作一股气流堵在胸腔里。气流企图从喉咙寻找出口,我只好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在疼痛中笑出声来。

我搞不明白,一场人与机器的作文比赛,怎么弄着弄着就成了作者跟读者之间的对峙。我更不明白的是,这两拨人热火朝天地折腾了一通,总算发觉大家都困在同一条战壕里,于是决定再努力一把——然而他们各自努力的方向,似乎是互相抵消的。

几乎在同时,西卵和东卵的监视器上回荡着两位领袖激昂的口号,像两个疯子在山谷里二重唱:“相信我我我,你们做得到到到。”

他们做到了。作家团险胜柴郡猫。从二十一世纪一〇年代中期开始算,人类在人机大战中第一次赢得胜利。据说最后一轮,从不显山露水的中国作家写了个奇幻故事,拿到了全场最高分。

没人说得清他们是怎么赢的。媒体发言谨慎,但好多机器人写的新闻稿都指出,记分规则不透明也不合理——后半程分值大大高于前半程,这一点以前从未有人提及,直到倒数第二轮,主办方才高调宣布。比赛终究是人类办的嘛,机器人写手悻悻地说。

我也不懂他们是怎么赢的。在亲眼见证过被媒体夸张成“文学创世纪”的七天之后,我甚至比别人更糊涂。西卵的队长和东卵的桑丘都觉得自己看透了规则,然而队长要作家们正着写,桑丘要读者代表们反着读,就好像在同一个大脑的指挥下,左手跟右手掰腕子,你说谁的力气更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