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文学病人(第4/9页)

在岛上巡视的时候,我越来越不愿意靠近机房。为了拉高改编指数,不管是人还是猫都在努力把故事写得更刺激更尖锐,更容易转化。由屏幕反射到墙面上的硝烟和血光,那种奇怪的让你的心脏早搏的声音和气味,哪怕在机器休息时都仿佛在房间里回荡。不过,经过预检台之后,首轮真正淘汰的故事其实只有一个——据说是情节雷同过多——其余的三十五个都顺利过关,被输送到东卵。

按照规则,东卵的读者必须直接面对那些已经被自动翻译成各种语言的文本,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读的故事在预检台上拿了几分。他们更不知道的是,没人会把他们认认真真打的分当回事。打分只是个幌子,真正决定性的数据来自组委会发给他们的帽子、眼镜、项链和手环。

监场的机器人尽忠职守,只要看到有谁的装备戴歪了就立刻冲上去。一个故事究竟能达到怎样的效果,最后取决于从这些装备输出的数据和图像。心跳和血压变化,大脑特定功能区域的扫描,还有什么泪腺和肾上腺的分泌情况。在这里,一百八十位读者就是一百八十个病人。文学病人。

文学病人的症状与作品的指标一一对应。从他们皮肤上掠过的每一阵燥热和微寒,每一个笑点和泪点,每一次走神再回来的时间,都决定了故事的生与死。

十天之后的直播间。导播在西卵的作家、东卵的读者和一大堆广告之间来回切换。代表人和猫的两根光柱此起彼伏。在你快要彻底失去耐心的时候,光柱终于停下来。我懒懒地往屏幕上瞥一眼,两根柱子之间的差距最多只有一厘米。

这已经是第四轮。赢的还是猫。三比一。

一厘米的差距只是让节目看起来更刺激。双方的总分并未公布,斯芬克斯说其实作家团输得有点惨,传说他们惟一拿下的第二轮,也是统计故意放水的结果。

这可怎么收场呢?我的喃喃自语轻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怎么收场,我的软件没有设置预测功能。”斯芬克斯一板一眼地回答。

三小时之后,西卵发生了第一次安全危机。监控器突然响起一个女声:“我的蜡烛两头燃烧/它无法照亮整个晚上/但我的仇人我的友人啊/瞧它放出多美的光芒。”(1)

我熟悉这首诗。这是不知道哪个欠揍的文艺青年给警报器设置的音频,夜晚模式。白天应该是另一首。一阵慌乱中,我从安装在西卵海边的摄像头上看到一个灰色的人影在沙滩上移动,步态踉跄,但总的方向是往正对着东卵的方向跑。

十分钟后,那团灰影就瘫倒在沙滩上。我在健身房里练就的臂力对得起保安总监的薪水,他只挣扎了两下就放弃了。我其实可以让机器人干这些事,但此人毕竟是闻名世界的作家。他在行将崩溃的时候,值得被一个活人安抚。在挣扎中,他手里原本握着的东西都散落在沙滩上。救生圈。空酒瓶。我不用四下打量,也知道在不远处,真人秀摄制组正在用长焦镜头捕捉他脸上的表情。

“听着,您不用担心。您压力太大,回去睡一觉什么都好了。非比赛日是录播,主办方会要求摄制组在后期剪接中淡化您现在的表现。”我俯下身,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

“淡——化,什么叫淡化,为什么要淡化,”他喃喃低语,随即拔高调门,好像生怕这段录不进去,“我要游到对岸去。我要看看那些人到底他妈的会不会读小说。这种事得有人教。活人,我是说活着的人。”

从他骂人的腔调就知道这是个美国人,至少一个礼拜没有剃的腮帮子上冒着参差不齐的硬胡茬。说到“有人教”的时候,他朝对岸挥了挥拳头。后来斯芬克斯告诉我,美国作家历来有打架斗殴的传统。“这大概是一种亚文化,”她若有所思地说,“比如诺曼·梅勒,比如海明威。”

我没有使用多余的动作,只用手肘抵住他的肩膀,让他没法乱动。一大团云正好裹住月亮,沙滩跟着一暗,我看不清他脸上闪动的是不是泪光。

“时代变了你懂吗时代变了……你猜猜那个谁,那个谁是怎么写《百年孤独》的?你不知道他给人退了好几次稿吧?那时候是手写的,是寄的,差点寄丢了你知不知道?你猜他那会儿慌不慌?”

“慌。”

“可是他那种慌,和我们现在的慌,是不是一回事?”

“我不知道。”

“我他妈知道。他关起门来写,他闭上眼睛寄,他知道老子就是牛逼,他自己跟自己说总有一天他们得承认我牛逼。我们不行,我们写他妈每一个字都得想着谁在读,谁没在读,我们他妈按一个按钮就传过去了。他们说了算,机器说了算,大数据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