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文学病人(第2/9页)

这一点真的很重要。否则我可没法保证这两个多月我不会发疯。

“我以前负责的大型活动的安保工作,跟这次并不是一回事……我是说,文学,这好像是一个很古老很奇怪的词儿了。我不太明白我将要面对怎样一群人。”这是大实话。对于文学,我的所有知识都停留在三十年前的高中课本里。

“你不用明白他们。他们自己都不见得明白自己。放心。依我看,他们能干出什么来呢,也就是看书写字而已,嗯,也许有点不必要的多愁善感……”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我看到经理的目光开始闪烁,最后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

“再说了,这回的比赛强度也不小,他们没空捅娄子。一只柴郡猫就够他们受的了。”

柴郡猫,按照斯芬克斯的说法,也许是文学史上最有气质的猫。在那部大人也未必能看懂的童话里,它总是微笑着飘来飘去,露出大部分牙齿和一小部分牙龈。现在它成了一种时髦的人工智能程序的名字,这种程序专攻文学。其实也不是针对所有文学,斯芬克斯说。她的意思是,文学的其他阵地基本上早就沦陷了。十年前非虚构领域——比如新闻报道——就开始大量雇佣机器人,近三年的普利策奖好像都发给了人工智能团队。至于诗歌,虽然没有出现什么标志性事件,但是人们已经习惯在嘴上或者个人主页上悬挂闪闪发光的电子诗,就像漂亮得可疑的水晶珠链。

我听斯芬克斯描述过诗歌软件的机理,越听越糊涂,只能把它想象成类似于蚯蚓的东西,在泥泞的词库里钻来钻去。蚯蚓不知疲倦,词库无边无际。泥土还是泥土,并没有变成别的东西,但是它们的结构被随机扭转,质地被任意揉搓。松过的土看起来总是格外肥沃一点吧,我想。

小说当然是另一种东西。至少那些跟着我登上西卵的小说家们是这么说的。他们甚至不愿意承认这是一场比赛。他们说这是度假,是文学节,只不过应赞助商要求顺便写点故事而已。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到那只看不见的猫。他们写下的所有的故事都会和猫写的故事混在一起。故事上不会有标记,不会让你一眼看出是人写的还是猫写的。

盲审,斯芬克斯意味深长地说。机器人在希望你看出“意味深长”的时候,脸上的人造肌肉总是特别用力。

直到今天。直到比赛前最后一位作家被我的巡逻艇护送到西卵,我才闻到了一丝不太自然的气味。准确地说是那人衣领上散发的青咖喱和龙舌兰酒混合的气味。然而那个人分明长着一张欧洲脸。看不出年纪,甚至看不出性别。我盯着TA嘴唇上金黄色的绒毛和平滑的没有喉结的脖子,迟迟不敢称呼先生或女士。大部分时间,TA都用唇语对着一只带摄像头的机器说话,然后机器发出我选择收听的语言。

“其实此人会好几种外语,但不管说哪种都是政治不正确。”甲板上,斯芬克斯小声告诉我。

“是男是女?哪里来的?”我压低了嗓门追问。

“性别不详,拒绝公布年龄,但实际上应该已经有四十二岁。能肯定的是属于LGBT,少数性向群体。无国界作家。反正资料是这么说的。”

我没好意思追问什么叫无国界作家,这里又不是需要故事来救死扶伤的战场。我转过身,凑到那人身边,冲着那只蛋形翻译机大声说:“您感觉如何?我们,我是说我们人类,获胜没问题吧?”

阳光下我看到TA的眼珠,一只比另一只更绿。

“我来这里,”蛋发出没有表情的声音,“是来见证一场荒唐的游戏。”

用蛋说话的作家一到西卵就被一致推举为队长。斯芬克斯向我通报时我一点也没惊讶。除了超越性别和国界的人,他们还能买谁的账呢?

“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更像你们,而不是我们。”我一边说一边观察斯芬克斯的表情。

斯芬克斯没有表情。她不知道怎么接口的时候就会毅然把话题引到别处去。“其实,他们推举此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去年的诺奖得主,就是TA。”

自从有了斯芬克斯这么个助手以后,我开始学会对任何事情都不急于表态。果然,在停顿三秒钟之后,斯芬克斯的嘴角呈现标准弧形:“我说的诺奖,不是你以为的那个诺奖。我说的是诺亚奖。”

然后是信息和数据的集束轰炸。斯芬克斯列举了一大堆理由,论证如今诺贝尔文学奖的影响力日益衰落,有其历史必然性。十八个老眼昏花的瑞典人凭什么决定全世界的人最应该读什么?凭什么,斯芬克斯忽闪着人造睫毛,笑盈盈地问我。面对柴郡猫下的战书,瑞典文学院只不过缓缓地耸了耸肩,发布了一则不痛不痒的声明:“我们拒绝参与,并不是缺乏必胜的信心,而是拒绝被绑在炫目的圣坛上,成为商业的祭品——哪怕以文学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