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看不见的城市》的系列冥想(第9/14页)

一直到编织工离开,商人还是坐在那些衣服的阴影里头一动不动,他已经将编织工完全忘记了。阳光在他的铺子里移动着,进来又出去,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念头里。

编织工回想自己试穿长衫的情景,心里充满了后怕。他想,他的挂毯会不会也织着织着就变成了这一类的东西呢?如果变成了这种东西,其结局不就是被扫进垃圾箱吗?有些黑洞洞的夜晚,他试图想象挂毯织成时的情形,但那画面总是模糊不清的。有一回,图案上有一把剑;另一回,他隐隐约约看见尖屋顶上飘荡着一些人的后脑勺;还有一回,整个画面崩裂了,七色的羊毛满屋子飞扬。他没有去过京城,他的父母也没有去过。以前,人们的谈论给他的印象是,京城是宫殿连着宫殿的地方,到处是回廊,大理石铺地,黄金做柱子。就连一般人的房屋,也应该盖着琉璃瓦,大门漆着朱红色。可是这个服装商提到京城时,却只讲起一个住在牛栏里的瞎子,那种繁华的城市里怎么会有牛栏呢?不过从衣衫上的图案来看,它们又确实来自有宫殿的地方。

他忐忑不安地在街上走,听见地底下也有人在走,那些人的脚步声比他匆忙得多,简直是在小跑。

温柔的编织工(十二)

他顺着陡峭的阶梯又一次下到贫民窟时,心里并没有怀着什么一定的目的。贫民窟是他所住的城市里的一块低洼地带,整个城里的脏物的聚集地。他慢慢地走过,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一模一样的、发黑的木板矮屋,矮屋前的尿桶,还有半掩的房门——房门里头发出模糊不清的诅咒声。近来每当他在织机上进入他那个繁华旋转的城市之际,他就隐隐约约地感到他的城同这个黑暗的贫民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有一间房子里的人打起来了,他听见重物砸在墙上,还有男人闷闷的呻吟声。房门一下大开,里头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和一个少年,少年的脸上尽是血。编织工向房里一瞧,看见男人躺在地上。妇人和少年愤愤地走掉了。

“你们为什么要打架呢?可以说理嘛。”编织工蹲在脸肿得像葫芦瓜一样的男人身边说,“就像我,从来都不打架,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男人肿成一条缝的眼睁开了,里头居然射出嘲笑的目光,他清清楚楚地说:

“你是个白痴。”

编织工的脸发烧了,但他不甘心,他要等这个人起来,同他谈一谈。

房里很脏,他还是在蒙灰的板凳上坐了下来。又等了一会,男人在地上翻了个身,说起话来:

“你不常来我们这里,听你说话就知道了。你张起耳朵听一听,看看哪一家不是打得天翻地覆?你的耳朵还没适应这里,所以是聋的。我刚才说你是白痴,因为所有从上面下来的人对于这里来说都是白痴。而我们,却知道上面发生的一切。就比如说你吧,你献身于一桩事业,那是我们贫民窟的事业,你编织我们大家共同的理想。实际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把你看作生活的希望,只不过没机会向你说出来罢了。”

编织工觉得他在说疯话,但一个住在这种地方的人能够讲出这样一番逻辑清晰的“疯话”,又令他感到困惑。

男人往地下啐了一大口。就着幽暗的光线,编织工看见他吐出的一摊血里头有一点白的,大概是他掉落的牙齿。

“是你老婆打掉的么?”编织工问。

“不,是我自己砸的。我老婆心肠软,成不了事。我和儿子有时相互用砖头砸对方,有时自己砸自己。我告诉你啊,到了夜里我们这里到处是凶杀。”

他一兴奋就从地上爬起来,连疼痛也忘记了,居然背着手在房里来回走动。

编织工又一次听到了地底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比这个男人的要急促,但似乎在回应着他,他走地底那人也走,他停地底那人也停。编织工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男人凑到编织工的身边,用一只胳膊紧紧地箍住他,急切地说:

“你听,你听啊!这周围,到处都是你的城堡!”

编织工听到了,那声音熟悉而又陌生,正在由远而近。男人的胳膊野蛮有力,他差点就要窒息了。他越挣扎,脖子被箍得越紧,眼前一黑,身子立刻变得轻而又轻。

广场上有灰色的鸽子,身体大得像鹅一样;好几尊青铜雕像在周围迈着僵硬的步子绕圈子;天是蓝的,风里头有棕榈树的味道。编织工坐在方形的泉水井边,把自己想象成有三条肥大的尾巴的恐龙。

温柔的编织工(十三)

他的工作就要最后完成了——有个人这样对他说。那个人是下半夜来的。当时他正准备吹了油灯去睡觉,机房的门口忽然出现了一蓬树叶,那蓬树叶晃了几晃,他就进来了。他是编织工早几天见过面的渔民,他向他买过几条鱼。编织工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树枝顶在头上,编织工认为他应该将干鱼顶在脑袋上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