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看不见的城市》的系列冥想(第11/14页)

“从谁那里听到?”

说完后,才记起独眼老人是聋的。

那些狗却并没咬他。独眼老人回到石凳上打起瞌睡来了。

编织工失魂落魄地沿着长长的阶梯爬上去,来到了大街上。路人匆匆地在人行道上走着,他们的脸上没有历史,他们的年纪也很轻。似乎是,这个城市的老人都聚集在贫民窟里头。越临近家门,他的脚步越沉重,他一抬头,便被看到的景象震住了:鹰是从机房的窗口飞出去的。

他奔进机房去看他的挂毯,挂毯上只剩下一片深红的底色,五彩缤纷的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愣愣地看着眼前之物,心里竟有些轻松感。屋外,黄昏降临了,随着夜的渐渐到来,挂毯上的城市又从羊毛的底层浮了上来,熟悉的景物历历在目。

那一夜,他趴在织机上头睡着了。满房的骚动令他在梦中激动不已。梦中的阶梯比白天走过的要长得多,就像是没有尽头一样。独眼老人对他说:“我们是踩在鹰的背上。”后来终于走到头了,眼前出现的却不是贫民窟,而是宫殿。独眼老人正像国王一样踏上红地毯,朝着宝座走去。狼狗从隐蔽的地方窜过来了,编织工连忙躺在地上闭上眼。那些臭烘烘的狗在他脸上舔了舔就走开了。编织工睁开眼,看见宫殿里空无一人。他起身走到黄金宝座前面,向四周环顾了一下,便朝那宝座坐下去。他心里想,也许他是坐到了鹰的背上?编织工心里并没有征服的感觉,莫名的焦急升腾着,他感到自己必须立刻从梦里醒来,因为有一件紧迫的事必须马上去做。

他醒来了,但却忘了他那么想做的那件事。

温柔的编织工(十五)

妇人风尘仆仆,靴子上尽是长途跋涉留下的泥土。她的眼睛很小,裹在头巾里头,乌黑的小眼射出刺人的光。她自称是酋长的女儿。编织工记得,酋长是没有儿女的。她介绍过自己之后就站在屋当中沉默了。

编织工的心里充满了忧虑与疑惑,一切死去的记忆全都复活了。

酋长无缘无故地消失在他家屋后的温泉池里,这件荒唐的事终究是要受到追究的。他等了这么久,复仇女神终于到来了。在那些寒夜里,为了压制心底的记忆,他拼命地织啊织的,而酋长,在他的图案中化为一股隐蔽的红线,在那些城市建筑之间穿来穿去。还好,那女人并不打量他的织物,她摘下褪色的头巾,朝里屋走去。

她在后面一间黑暗的杂屋里头坐了下来。编织工要去点灯,她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

“这种事,只能在黑暗里头说。”她开口道。

他尴尬地站在她面前,脸上因为冷气扑面而一阵阵起鸡皮疙瘩。他暗自思忖:莫非这女人是一团冰?

“我从你的机房外面经过,是织机的响声把我引进来了。你要是停止工作,也许我就永远找不到我父亲了。我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他就让我听熟了这种声音。他没有织机,他是用喉咙和嘴模仿出这种声音的。他抱着我在茅屋里走来走去的,口里发出这种声音。”

编织工开始发抖,他甚至产生了幻觉,老觉得女人手里捏着一把刀。

“后来有人从他手里夺走了我。他对你说起过这事,对吗?”

“他已经不在了。”编织工勉强吐出这几个字。

“瞎说!他就在这里。你明明知道的,你也知道我的来意,啊,真幸福啊。但我还得走,这也是他规定的,他说我一生一世都要在世上绕圈子。”

她站起来,用围巾将脸蒙上,向外走去。经过织机时,她停下来弯了一下腰,做出要察看的样子,然而没看就出了房门。外面的濛濛雨雾立刻吞没了她的身影。

他返回屋里,脑子里浮出酋长抱着婴儿在茅棚子里来回走动的画面。也许她不是他的女儿,也许她真是他的女儿,这又有什么区别呢?这女人在世上行走的路线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同心圆。而他自己的活动范围,更是离中轴很近的同心圆。想到这里,编织工对她生出情同手足的姊妹情。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后悔。他这个人,从来都是事后聪明。她坐在那里,身上散发出那样的寒气,只有从冰窟里出来的东西才会冻成那个样子。这样的女人具有什么样的一种体质呢?还有她同酋长之间的关系也很离奇。她丝毫也不关心酋长是不是在屋里,她只要听一听某种声音就心满意足了。然后她就坐在暗处,把她的心事讲出来。编织工想到这里,便记起自己织的那根红线,看来这父女俩之间就是那根线在牵扯着啊。

他起身到挂毯上去找那根红线。今天城市的图案显得很晦暗,不要说一根隐蔽的线,就连房子都是歪歪斜斜,挤作一堆,根本分辨不清。深红的,有质感的底色则变得黑糊糊,旧兮兮的。编织工被挫败感所压倒,目光发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