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看不见的城市》的系列冥想(第12/14页)

他机械地拿了购物袋向外走去。雨停了,太阳又开始露脸。编织工走在街上,那种末日的感觉始终不放过他。他的目光扫过酒店,弹子房,大米厂,家具车间,弹簧车间,杂货店,豆腐房……他没有从它们看到一点生命的迹象。他又竭力回忆阶梯下面的贫民窟,可是贫民窟化为了这个城市的阴影,他还是抓不到实质性的东西。他喃喃地自语道:“我已经干涸了。”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唤他,他没法听清楚。

市场里很清静,一个顾客也没有。编织工买了通心粉和面包,他算不出自己该付多少钱给店主。对方是秃顶的男子,同编织工很熟。

“不给钱也没关系,”他做出理解的神态说,“对于你来说,不是有更重要的事发生过了吗?大家都为你捏一把汗呢。”

编织工不习惯于向外人袒露自己的内心,他站在柜台前,掏出一大把零钱撒在台面上。店主在他面前垂着秃头,细心地将那些钞票一张张清理好,将硬币归拢。他将多余的钱退给他,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在外面的那个人同时也在里面,织机的声音可以传到地心深处。”

编织工放好他的物品,又去买了一块肥皂,一个浴室用的刷子。他出了市场,又回到大街上。他发现街上既没有人也没有车,静得让他发怵。而且不论他多么小心,他的脚步还是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并不厌世,但是他变得很恐惧。他坐在织机旁,两眼茫茫,不敢去拿梭子。

有人在屋后的天井里走动,那里有个天蓝色的温泉浴室,酋长就是在那里头消失的。

编织工侧耳倾听,天井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站起来,将自己的脸贴着朝东的那面墙,他的面颊立刻感到了四月的阳光的暖意。正是在四月里,酋长日夜兼程,穿过西边的平原来到他的机房里,酋长的女儿似乎对父亲的结局很满意。

温柔的编织工(十六)

服装商人同编织工在店铺里对话。

“你织的那些图案,其实是有一个真正的原型的。那个原型,我远远地见过一次。但是有人告诉我说,所有那些编织工都永世不得与它晤面。”

“你知道它在哪里吗?”

“我是知道的。不过你即使到了那里,你也不会看见它的。那种透明的图案,你还是不要看到的好。你说呢?”

“你是对的。可是我知道了这件事,我再也得不到安宁了。你还是带我去看看吧。”

编织工心怀绝望地跟着服装商人下到贫民窟。那些矮屋门前的尿桶熏得他的头很疼,他感到一阵阵反胃。他们沿着围墙走了很久,服装商目不斜视,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在一个废弃的防空洞门口,服装商停下了。

“你打定主意了吗?”他回过身来问编织工。

编织工浑身直抖,磕着牙齿点了点头。

服装商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一会,做了个果断的手势,然后领着他向洞里头钻。

在黑暗中拐了几个弯之后,编织工听到了有人在说话。眼前出现一点模糊的光。走近之后,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斗室,一个从上到下蒙在黑布里头的人坐在一张硬椅上。刚才可能就是他在说话。油灯是放在泥地上的,所以那人的脸虽露在黑布外头,在编织工眼里却是一片模糊。惟一看得清的是这个人的脚,他的左脚在泥地上轻轻地划圈子。编织工注意到那只脚很光滑,像是年轻人的脚。

编织工走到他面前去,服装商拖住了他,说:

“你要看的东西就在地上,你千万别乱动。”

编织工什么都没看到,只有泥地。

“这个人患了绝症,很快要死了。等一下他的家人就要进来,可是他会在家人到来之前死去。我们最好现在离开,不然有麻烦。你已经见过了,你还要什么呢?”

“等一下,我问你,这个人也是编织工么?”

“你真聪明。不过这种问题改变不了什么。所有的编织工,都只能不由自主地模仿,包括坐在这里的这个人。他在临死前到这个密室里来,就是想同他的模仿对象见一面。你看他有多么痛苦!”

“他没见到吧?”

“这还用说。走吧走吧,那些人到了洞外了。”

他们差点被那人的家人堵在洞口。服装商像狮子一样咆哮着,领着编织工往外冲。编织工从未见过他这种凶恶的样子,连眼珠都变得血红。

他们上了阶梯,站在上面朝下看,看见小巷的尽头有一队人抬着棺材缓缓地朝他们这边走过来。编织工吃惊地说:

“他们这么快就将他装好了呀?”

“那不过是个仪式罢了。”

那天下午,在编织工机房里的墙上出现了一个万分复杂的图案。编织工仅仅看到无数的旋涡在缤纷的色彩中旋转,有些旋涡是一个套一个,有些则是一串连在一起,还有单个独自旋转的。编织工拼尽全力一睁眼,发现离得最近的旋涡其实是由各式建筑构成的。他再要用力看时,眼前就成了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