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看不见的城市》的系列冥想(第7/14页)

“我也没想到。我真高兴碰到了你。你以后还来么?”

“不知道啊。”

郊区树林中的奇遇发生过之后,编织工坐在机房里的时候总是喜欢抬眼打量街对面的油布篷。他一次都没有再看见那位老女人,他往往在狂热的工作之际突然停下来,想走过马路去对她说一声抱歉的话,但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他织出了哭泣的鱼群,那些鱼不是在涨潮的海边,却是被囚在城市广场中央的泉水井中。

温柔的编织工(九)

这条街上经常有人失踪,即使是像编织工这样的独来独往的人,也注意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已经消失了。有一对母女,总爱天不亮就起来,伏在她们家二楼走廊的木栏杆上,脸向着马路上说话。编织工通宵工作之后外出活动筋骨,经过那楼下时就听到上面传来悲悲切切的声音。如果他停下脚步来细听的话,那声音就停止了。真是一对奇怪的母女。她们离开后,雕花的木门就关上了,门上一把大锁。偶尔,当编织工从那楼下经过时,仍然可以听到她俩的声音,但他无论怎么努力用目光搜索,那木楼上也是空空的。还有一位卖服装的商人,他住在街尾,听说他是从京城贩运服装到本地来卖的。曾经有两次,他将编织工拉到他铺面后头的房里,向他展示一些奇奇怪怪的服装。那些服装大都不能穿在身上,只能用衣架挂起来欣赏。比如说有一件纱衣上缀满了枯叶,只能用手轻轻地拎起来欣赏,稍微一动,那些叶子就落到地上,化为齑粉。还有一件,象是闪光的鱼皮,挂在架上十分柔软,如果谁去穿它,它立刻变得很僵硬,使人没法穿进去。编织工看得眼花缭乱,心中暗想道:“我们这条街真是卧虎藏龙的地方啊。”不久前,服装商关了他的铺子,走亲戚去了。人们说他的亲戚在京城,也就是地球的另一边。

一连两个不眠之夜,编织工在那栋大房子里被失眠折磨得要发疯了。白天里,他蓬头垢面地去市场采购,听到满街都是猫头鹰的叫声。有人在旁边拉拉他的手,是街对面的刘二爷。刘二爷凑过来对他说:

“那些个游魂野鬼,这两天相继回来了。”

“谁啊?”

“你装蒜吧?我想他们全是从京城来的,哈,家家灯火亮堂堂!黎明前,他们全都溜进你家的机房不出来了。那么些人怎么会消失?你的机房里一定有条通道,我看同你织的那幅挂毯有关。现在大家都在议论这事。”

市场里有人瞪着他们俩,刘二爷像要避嫌疑似的闪开了。

编织工做完采购,神情恍惚地往回走。刘二爷的话给了他某种信心。经过服装商的铺面时,他停下来,听见里头有响动,大概是在挪动桌椅。他鼓起勇气去敲门。

开门的是头发胡子雪白的老头。

“你就是编织工吧?要谢谢你啊。”他爽朗地说,声音像洪钟。

“谢我什么啊?”

“谢你给他们提供地图,要不他们怎么找得到京城?”

“可是我没有提供。”

“你不要谦虚了,人做过的工作是不会被埋没的。那种浩大的工程更是深入人心。现在他们都从你房里溜走了,你今天夜里可以好好地睡个觉。”

回到机房,他看着毯子上的画面出神:小路纵横交叉,又如一层一层的蛛网,如果真有人进去了,那便不是逃离,而是俘获。

温柔的编织工(十)

他看不见他的织物的底蕴,为此,便产生了巨大的惶惑与苦恼。

他站在图案面前,从旋涡里头升腾的雾气使他的视力不能直达最深的处所。如果凝视良久,那目光便散乱了。

焦虑之中,他尝试着睡在机房里。半夜,他起身,将耳朵伏到挂毯上去听。他隐隐约约听到很多人在远处吵闹,但一起身,又发现吵闹声并不是从图案里头传来的,而是窗外的街上。他走出了房门。

对直望去,有十来个身穿白色睡衣的男子站在酒馆外头说话,看上去,他们好像在各说各的。这是些外地客人。那么,刚才他听到的争吵又是怎么回事呢?

“你们从哪里来?”他问一位蓄着山羊胡子,头发稀疏的老者。

“我们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现在却要住旅馆,你说这合理吗?”老者愤怒地说。

他的眼睛看着远方,编织工发现他目光空洞。其他那些人仍然在向着空中不停地说,很有激情的样子。

他又想去问另一位年轻人,但那人走开了,也许他的耳朵听不见。编织工看见他向后退着走路,还看见他的左手缺了三个指头。

编织工茫然地站在这些人中间,他们杂乱的说话声就如一种特殊的祷告,里头隐藏了某种气势,他想要不听都不行。本来他想离开,渐渐地,他就屈服了,他甚至连自己也没料到地张了张嘴,但他发不音来,越急越发不出。他的目光向下一瞟,看见了那些白色袍子下面的麻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