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启明(第9/9页)

“是啊。你爹爹临死时有个最大心愿,你猜得出来吗?”

“你说说看。”

“我也猜不出。我看着他的眼睛,就是猜不出。我知道他有重大心事,后来呢,他就给了我那块表。”

“啊,怀表!我有点猜到了。”启明大声说。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黑夜里“滴滴滴”的声音,那声音总激起他莫名的兴奋。他注意到海仔的目光已经变得很柔和了,甚至有点多情。这个流浪汉就这样看着灰蓝的天空想心事。启明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块敝旧的怀表来端详。这是块好表,虽然表面镀的铜都已脱落了,里面的指针移动起来仍然铮铮有力。启明小的时候,爹爹自杀过一次。那时他还不太懂得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家人异常的沉默,走路都是踮着脚。脖子上缠着绷带的爹爹平静地躺在床上,让启明每天给他读一段家谱。启明记得家谱里记录了这只怀表,据说是爷爷在战场上从一个战死的俘虏身上取下来的。当时那些俘虏都没有得到掩埋,就在露天里腐烂了。爹爹那次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他总是将怀表拿出来打量,脸上显出高傲的表情。有时候,爹爹摸着他的头说:“孩子啊,要用力去想那些模糊不清的往事啊。”启明当然听不懂,但爹爹将这句话重复了又重复,他就记住了。爹爹70岁才死,这个年龄在海边渔村里那种地方也算长寿了。他后来竟然活了那么长!那么早年那一次,他是不是真的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如果是真的,又怎么会没有成功呢?他可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啊。爹爹是启明见过的人里头最有决断力的。想到这里,启明便问海仔:

“我爹爹合眼的时候痛苦吗?”

“哪里的话!我觉得老人家很平静,无疾而终嘛。他并没得怪病。”

“我也这样想。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听你证实一下。”

启明举起那只怀表,在怀表所指的空中出现了一只大鸟。当他移动手臂时,那只大鸟也随着他移动。他转过身用怀表指向相反的方向,很快地,那只鸟也飞到了那个方向。他将表收进衣袋,那只鸟就钻进高空的云层里头不见了。他听见海仔在下面说话,声音低沉,听不清楚。

那天他俩饿着肚子在胡杨公园里呆到很晚。分手的时候海仔有点伤感,他对启明说,今后见面恐怕很难了,因为他的劳改队要转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他还说本来他是要留在医院的,可是院长死心眼不让他留,他只好放弃自己的计划了。一开始他觉得小石城最适合自己呆,可是这里是院长的地盘,他不能同她争,只能躲开。“今生今世,她是容不了我的。”

海仔垂头丧气地背着两把铁铲回去了。启明又在那些花坛间转了转。他出园子时,看门的老头把他叫住了。老头问他海仔是他的什么人,启明看老头一脸严肃,就告诉了他。老头喝了一口茶,慢吞吞地说:

“那人脑子有毛病啊。其实呢,他每天都来公园,装作来干活的样子,来了就躺在草地上。过不多久,一个老女人也来了。两人说着话就吵起来,老女人对他拳打脚踢,他呢,双手抱着头也不回手。每回老女人打完就走了,他还要蹲在原地发好久的呆。近几日,那老女人不来了,他一个人还是来。但是我感到,今天是他最后一次来了。你觉得他脑子怎么样?”

启明心里想,这个老头哪里是个看门的呢,简直是个特务嘛。于是大声对他说:“他可是有点疯的,您老要小心啊。”他边说边走。

“疯子!哈哈,疯子!公园里又来疯子了!从前来过!”

他从窗口伸出上半身,对着启明背后大喊大叫。他还回转身叫他老婆也出来看,于是老妇人也挤到窗口来看启明,他们一齐朝他挥拳示威。

启明小跑起来,他急于将噩梦甩在身后。回到招待所时已经跑出了一身大汗,只觉得浑身很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