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启明(第7/9页)

“启明啊,我真是活得很困难啊,你看我被逼得这么紧。如果世界上有人对你所有的秘密心事,以及你将来要干的事全了解得一清二楚,比你自己还心中有数——因为你自己对自己将来要干什么并不那么清楚——你活着还有什么兴趣呢?假如这个人在很远的地方倒也罢了,可是他在你眼前钻来钻去,以这种方式不断提醒你他在这里,怎么办呢?”

“院长,您是说海仔吗?我去同他谈,要他走,他是我小时候的伙伴。”

启明觉得一股豪气从心底升起,就这样对院长说了。可是院长摇着头,很不赞成他的介入。她更显得愁眉苦脸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啊,启明,你怎么糊涂起来了呢?他是你小时候的伙伴,这同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啊,他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啦!你可不要赶他走啊,那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唉,唉,谁能理解我的心?”

启明茫然地坐在那里,想不起要说什么话了。他感到自己确实还太嫩,离理解院长还有很长的距离。这时院长突然话题一转,问他关于维族美女的事。

“自从那次看过她在马路边跳舞之后,就没见到她了。不过我去过雪山那边两次,我站在坡上眺望过她的家,她的儿女都长大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启明啊,你真幸福,你从来没走过弯路。你喜欢住这间屋子吗?”

“喜欢,喜欢!我在这里看见过奇迹。有一天夜里,一面墙壁……”

可是院长转过脸去了,她在看东边的那扇窗,有一双粗壮的男人的手在抓着窗框,那人马上要爬上来了。启明想起身去看个究竟,可是院长不让,她将他按到座位上。他们等了又等,下面那个人始终不露出他的面孔。启明感到院长是知道这个人的身份的,可是这个人干吗要吊在窗户上呢?以这种方式向院长求爱吗?启明很好奇,又不敢问院长。院长目不转睛,直到那双手消失了为止。启明想,真是一场恶作剧。院长精疲力竭地伏在前排椅子的椅背上,放在膝头的笔记本也掉到了地下。启明帮她捡起来时瞄了一眼,看见里面有一页彩页,上面画着一支利箭。院长抬起脸来谢谢他。她哭过了,脸颊还是湿的呢。她像小女孩一样噘着嘴,然后掏出手绢来擦脸。

“启明啊,你不会认为我关心你不够吧?我这个人就这样,事情很多,不过我记得你。这么些年了,你走出自己的路来了。我呢,反正半截已经入土了。我想将自己的生活尽量简单化。刚才那个人你也看到了,他啊,是个走极端的人,他要彻底从这世界上消失呢,你说这可能吗?哼。”

启明暗自认定吊在窗台上的那人是园丁。难道他在飞檐走壁?他那么傲慢,一定伤了院长的心了。启明心里升腾起对他的怨恨,因为院长是多么好的人啊。

启明和院长来到外面时,看见年思又抱着婴儿出现在新栽的冷杉树下了。他觉得这位女子有点不对头,怎么会刚生了孩子就在外面到处走呢?

“院长,你看她们多么美,那孩子的头发长得真好。”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院长笑起来,“她是小石城的后代。”

启明看见院长的脸变得生动了,她又恢复了精神。

启明回到会议室去把卫生做完。他从窗口朝底下看了好几次,每次都看见院长还在同年思谈话。那怀里的孩子不哭也不闹。大门那里站着胡闪,他不到妻子面前去,只是站在那里看她们。启明觉得胡闪一下子变得又成熟又稳重了,瞧他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是扎根的一代人啊。那么,他自己算不算已经在此扎根了呢?启明拿不准。在这里,他没有后代也没有亲属,只有一些飘渺的思绪。但这里的人不都这样吗?人人都为一些抓不住的东西忙碌,所以只要一开口就都明白。听说郊外的院部要迁到城里来,原因是那里的职工在抱怨,说他们长年住在那种荒凉的地方,脱离了生活,他们要住到人多的地方来。启明完全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人多,信息就多,某种微妙的好东西就是通过人群来传播的,尤其在小石城是这样。这里的人说话时,每个人都透露出那种东西,哪怕他们说的时候完全不自觉,启明也能捕捉到。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城里面过得很惬意的原因。住在荒凉的郊外会是什么情况呢?启明闭上眼睛努力设想那种情境,觉得有点类似于他从前在渔村过的生活。当然,住在封闭的小地方的人总想往外跳,海仔和他不都到边疆来了吗?

夜里,启明也有睡不着的时候,那种时候,他并不感到孤单。他在小城里游来游去,歇息在一个又一个的温暖黑暗的巢穴里头。那种时候,他总是想,啊,他多么幸运!他感激他的爹爹,可是又并不想回去看望爹爹,他只愿意保持对爹爹的空想。有时候,整整游历了一夜,到天明才睡一会,第二天工作起来照旧有精神。偶尔,他也会在夜深之际起床,到招待所里的花坛边上坐一坐,看着星空想念他的美人。北方的星星特别亮,当他凝神它们时,自己的心竟会久久地颤抖,仿佛自己里面的东西都被敞开了似的。他自言自语道:“住在小城里的人们多么幸福啊!”他沉浸在那种情绪里头,这时往往有股凉风从雪山那边吹过来,那风将他的激情推向了高潮。有很多小孩在灌木那边跑动,口里叫喊着:“阿依古丽!阿依古丽!”阿依古丽是他的美人的名字。再回到小屋里时,他就会睡得很踏实了。而在梦里,小石城和渔村是混在一起的,他也同自己的儿童时代混在一起。那风景里头有一些门,但那些门不通到任何地方。他会情不自禁地跑到门框里面去站着,他就那样发着呆,想着自己的人生故事。他自己的身影在故事里头是模糊的,有时像一个儿童,有时又像一个老人。而背景里头呢,总是有雪莲花和波斯菊,却没有海。他在梦中发问:海到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