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启明(第8/9页)

一个无梦的夜晚,启明被婴儿的哭声吵醒了。开始他还以为是猫儿叫春,后来越听越像婴儿。婴儿就在他的门边!他连忙下床打开房门,他看见了月光里头的那个红花襁褓。他对直望出去,看见年思幽幽地坐在花坛边上呢。

“年老师!”

“她老哭,老哭,怎么办啊?胡闪去买药去了。”她的声音完全是哭腔。

女婴闹得更厉害了,启明将她抱起来,举向空中,口里吆喝着,一连举了三次。但是没有用,她还是哭。

“医生也看过,医生说她没病。可为什么哭?我想是对我不满吧。”

年思双手抱头蹲到了地上。

“年老师,多好的宝宝啊,哭声多么响亮!雪山那边也听得到。哭吧,哭吧,我喜欢听!”

启明又将婴儿向上举了五六次,婴儿终于止了哭,笑了起来。

年思一下子跳起来,说:

“啊,她喜欢你!这个小妖魔喜欢你!天哪,谁也拿她没办法!”

“她当然喜欢我,她是我们边疆的孩子,对吧?年老师,您立了大功了。这下好了,她睡着了,您也回去好好休息吧。”

她俩离开了好久,启明还在激动。他从来没抱过婴儿,刚才那会儿他简直被一种陌生的感情冲昏了头!婴儿的笑脸历历在目,有种东西在他里头生长,他感到有点痛,是那种满怀期待和疑惑的痛。他对自己说:“这是一个人,一个新人,刚生出来不久的,我的天……”刚才他将她向上举之际,他在她的小脸上看到了海,同一瞬间,沙漠鸟在附近“滴滴滴”地叫个不停。他从未料到一个新的生命会令他如此震撼,是因为她是年思的女儿吗?母亲的热力传到了婴儿身上吗?这样的深夜,这母女俩就这样出现在他门口,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这是如何发生的呢?那婴儿真像她母亲,热烘烘的一团,啊……启明想得眼睛都发了直。

他躺在黑暗中,在他脑海里旋转着的,不是美人阿依古丽,却是瘦瘦的年思和她手里抱着的婴儿。他极力想赶开这个形象,他反复对自己说:“这个女人是一只候鸟。”可是婴儿呢?婴儿和母亲不太相同,她俩之间的冲突已经出现了。刚来小石城时,他渴望融入此地。因了这渴望,他甚至故意把自己弄伤过。那时他认为受伤可以加深情感呢。那么婴儿不停地哭,也是为了加深某种东西?他翻了个身,他的手碰到了放在枕边的怀表。他握住怀表,一会儿就看见了海,也看见了婴儿的脸。“滴滴滴……”他脸热心跳,对自己的急剧变化感到害怕。

“海仔啊,你到底是如何样跑出来的?”

“我没有跑,我在水下走啊走啊,出水面时已经到了另一个省。”

启明同海仔说话的地方在劳改队的工棚里。这是一支外省的劳改队,他们来协助小石城的绿化工作的。工棚里很脏,到处扔着臭袜子和脏内衣,海仔在这种地方很自在,他悠闲地抽着纸烟。启明告诉他自己去过医院太平间找他。海仔说,要不是碰见院长,他也许就在那里做下去了。他离开医院倒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院长啊。“谁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死后的样子呢?”

有一位青年劳改犯进来了,这人头发竖起,目光很凶,一进来就摔东摔西的,很显然对启明坐在那里感到不满。启明有点想走,但海仔按着他的膝头不让他起身。突然,那人捡起一块砖头朝他的背上摔过来,启明被砸得滚到了地铺上,口里“哎哟哎哟”叫了两声。幸亏砸得不够重。

“这里的人很鲁莽的。”海仔在他上面说。

“为什么你不让我走啊?”启明委屈地抱怨,“都是因为你!”

“傻瓜,你只要来了就走不脱。你越跑,他越追,就会送命。这样反倒好,受点皮肉之苦你就安全了。”

海仔笑起来。启明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听到了工棚外面那些沉重而迟疑的脚步声,有好几个人在门口走来走去,似乎想进来。启明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海仔抽完纸烟,说自己要去劳动了,要启明同他一块去,说着就递给他一把铁铲。启明背上很疼,伸不直腰,就将铁铲当拐杖。

出得门来,看见那些劳改犯都站在门的两旁盯着他们看。启明害怕他们又要砸砖,就缩头缩脑的,这时海仔就命令他:“昂起头来!”启明抬起头一看,发现那些人都背对着他们了。

到了胡杨公园里,启明问海仔是不是要挖洞,海仔说不挖,还说带上劳动工具只是为了蔽人耳目。他找了一块草地躺了下来,双手枕着后脑,眼睛瞪着天。启明问他:

“刚才那些人是不是要害我啊?”

海仔哈哈一笑,不予回答。

“那么,这就是你找到的工作吗?你是做义工吗?”启明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