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渡(第9/15页)

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在监狱里,第一次真正变成了一个有母亲的孩子。这种陌生到残酷的感觉最初几乎让他号啕大哭。

第一封信之后是第二封信、第三封信,监狱里的岁月像与世隔绝的深山里的岁月,监狱里过一年,不知世上已经过了多少年。他甚至已经渐渐忘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和刘晋芳通信,只有刘晋芳一个人给他写信,刘晋芳每给他写一封,他就回一封。曾小丽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他也没给她写过。他有时候想在信里问问刘晋芳,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想想是自己拖累了她。他一个人进了监狱,那留在外面的她呢?他不敢问,有些本能地害怕。更何况自己现在是个犯人,就算出去了也是个犯人,一辈子都是犯人了,难道要她和一个犯人怎样?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就躺在那里努力回忆关于曾小丽的一切。可是她留给他的东西太少了,像一眼贫瘠的矿井一样,很快就被采光了。她那点波光粼粼的影子是沉在海底的,他只能站在岸上看着她却永远过不去。可是,那些深长的夜里,不去想点什么、不去想个人是根本过不去的。所以,他被迫地一次又一次地想她,一次又一次地想那件事情。他居然为了她砍了人?为了她坐了牢?他该恨她?还是她该恨他?也许在当初,他根本就不是真正喜欢她、爱她,可是就是在监狱里,他把对她的喜欢真正焙熟了。真正熟了,却再也没有了联系。于是,她跟着他住进来了。她和刘晋芳是八年里一直陪着他的两个人——两个女人,两个八年里没有老去一丝一毫的女人。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她们都和他如影相随。

其实没有人知道,王泽强砍王兵那天,他自己就像一条冻僵的蛇,直到血溅了他一身,他其实还是僵着的,并没有醒过来。直到进了少教所,他才渐渐苏醒过来,他才回想起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居然拿着菜刀把一个人砍了,千真万确。深夜里,睡在少教所满是臭虫和跳蚤的地铺上,他才把这么多年里折叠在他身体深处的那些东西一层一层打开。往日的生命忽然像河床上被漂白的骨头一样晃着他的眼睛。

原来,这么多年里,在他的骨头里,在他的身体最深处,藏着戾气。那戾气是一点一点被他攒下来的,攒了十六年。从最早他被亲生父母关进鸡笼子里扔到街边开始,这戾气就已经开始在他身体里潜滋暗长了。到后来,曾祖母忽然扔下他,悄悄死了,也不管他会不会哭、会不会痛。再到后来,刘晋芳两次自杀,每次自杀前都没有问过他一句:“我死了你怎么办?你该怎么活下去?”没有人考虑到他的感受和他的疼痛,就是他痛到死,也没有人知道。他们都能放下他,随时都能放下他,离开,然后任由他一个人在时光的荒野里流浪。

他恨他们。他心里的恨攒得太多了,是一点一滴地攒起来的,连他自己都浑然不觉。然后,这恨渐渐发酵了,转变成了一种戾气,潜伏在他身体里、心里的每一道褶皱里。它们随他一起长大、成熟,熟到一定程度时就会像果子一样自然脱落。

于是,终于有一天,这戾气像一层魂魄一样在他身上现了形。他拿起了刀。

自从进了监狱,这层戾气不但没有退出去,反而在他身体里凝固了,像钙质一样补充到他身体里去了。因为,他发现,在监狱里,没有这点戾气,他就不用想着活下去。

最早在少教所的时候,牢房里只有一张大通铺,一头靠着窗户,一头靠着厕所,所以依次被分为头铺、二铺、三铺,靠窗的自然是头铺。一间牢房里的头儿才能睡头铺,服侍头儿的睡二铺、三铺,其他人尤其是新来的就只能睡地铺。十几个孩子挤在地铺上,必须要侧着睡才能挤进去,挤进去了就像做了夹心一样,一晚上都不用想动,晚上上个厕所就再也挤不进去了。地上很潮,臭虫、虱子满地爬。他们把虱子叫坦克,说坦克开过来了,意思就是虱子爬身上了。但是,没有办法,他们根本没处躲,棉衣里虱子更多,因为怕痒,有人大冬天只穿着单衣。睡在地铺上的人因为地面太潮,会浑身起湿疹和疥疮,起满不知名称的奇痒无比的红疙瘩。于是,每晚的睡觉就像打仗一样,打得头破血流也要挤个缝睡进去。

王泽强刚进去的时候,他们欺生,自然不会让他睡到通铺上面去,除此之外,他们还要打他,戏弄他,拿他来做消遣。因为监狱里的生活实在是太枯燥了,必须有后来者给先到者做戏子,演戏给他们看,然后他们也渐渐变成老人,等着新人再进来,这样一层一层的波浪式的更替才使这种生活有力气继续下去。王泽强睡了几天地铺之后,开始起疥疮,起红疙瘩,奇痒无比,又不能挠,一挠就破。过了段时间,他腿上的疥疮开始流脓了,监狱发的药根本不管用,碗口大的一块肉已经开始腐烂了,发出了尸体才会有的尸臭味。他只好咬着牙往外抠,把上面的烂掉的肉往下拽,这猩红色的烂肉带着血像一层泥灰一样纷纷往下掉。烂肉掉光了,露出了里面白森森的骨头。这时,周围的人都躲着他,不往他跟前凑。他坐在那里忽然明白了,因为他对自己这么狠,所以他们开始怕他了。因为一个对自己能狠的人才能对别人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