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渡(第10/15页)

就在这个晚上,睡觉前,他光着膀子,背着一身红色疙瘩,像一种动物身上的斑点,亮着一条刚剜掉烂肉已经露出骨头的腿,解下了裤子上的皮带,他往通铺上一坐,手里紧握着皮带。那黑色的皮带像条蛇一样垂下去。他看着那些人静静地说:“不怕死的就过来。”

真的没有人敢过去。在监狱里,犯人们最歧视的是强奸犯,最怕的是杀人犯。王泽强虽然没有把人杀死,但是终究是因为拿刀砍人而进来的,大家都知道他是为什么进来的,所以一时间都有些发怵了,愣在了那里。后来,还是有个人向他走了过来,却不是牢房里的老大,老大一直冷冷地看着他。朝他走过来的这个人大约也是想借机争取点地盘。他一个新来的就想和他们这些老人抢铺位?王泽强冷冷地看着走过来的人。那人离他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他就一皮带狠狠地甩过去了。在那一瞬间,他身体里的全部戾气都复活了。他必须把它们唤醒。他一皮带紧接着一皮带地抽下去,他不能给他留一丝空隙,他决不能让他有还手之力。他连方向都不辨地兜头盖脸地往下抽,打死他,他就是要打死他。

他要是敢有一点点的恐惧和软弱,那被打死的就会是他。他打他就是要打给所有的人看。那人已经站不住,倒在地上了,王泽强还是不肯停下来,他一皮带一皮带结结实实地往下抽。其实他知道他是不敢停下来。那是一种多么漆黑的恐惧啊,为了不坠入深渊,只有在黑暗中一刻不停地走路,走路,到了后来已经是爬着了,就是这样也不能停。他边打地上的人边说:“你们过来一个老子抽死你们一个。过来啊。”

他知道,不这样他就活不下去。但是,他要活。

他站在那里,阴森,凶狠,像一个真正的亡命之徒。

虽然被关了禁闭,但出来后他照打不误,一打就是不要命地打。他已经悟到了一条真理,就是监狱里的尊严都是打出来的。到后来,渐渐地,再没有人敢惹他了,大家对他开始有了些敬畏。晚上他开始睡在通铺上了,他不抢头铺,但他决不能再睡地铺。这是底线。

整个白天他们都在车间干活儿,中午就在车间里吃饭——狱警把饭发到他们手里,吃完了,下午接着干。有时候到晚上了,他们还得加班。因为他掌握技术很快,被提成了车间的组长。他们做的是印刷品,把印好的大开纸折叠、裁开,再装订。他负责最后一道工序,就是裁边,同时还要监督其他犯人的工作。忙不完的时候他会主动要求加班,一直干到深夜,他负责的组几乎没有返工的现象发生。队长对他很是满意,后来又让他做了统管,就是负责管理车间工段的各个小组长。这时候他在监狱里已经待了三年,他已经有了些威望,不需要再打架了,大家也愿意听他的。这时候他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了,没有剩下一根黑头发。这一头白发让他在监狱里更是引人注目,无论站在哪儿,都能被人一眼看到,已经成了他的标志。他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白毛”,当面则尊称他“毛哥”。

一头白发的王泽强在监狱里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

八年监狱生活里,最让王泽强柔软的时候就是收到刘晋芳来信的时候。可是,这八年里,他再没有见过她。她没有来看过他一次。一开始的时候,他还在想,这是为什么呢?她为什么不来看看他?后来他就自己想通了,她不来看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就她那样的性格、那样的脾气,就不该来看他。她要是来看他,那就不是她了。她能给他写写信,他已经感激不尽了。在这八年里,他一直活在信中虚拟的那个地方,在那个地方他始终是个孩子,有个假想中的母亲关心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怎么洗衣服、怎么缝衣服、怎么和别人打交道、怎么和监狱里的人相处、感冒了怎么办、头痛了怎么办,告诉他好好表现,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出去了他还是个好小伙子,到时候他才二十四岁,做什么都不晚,都来得及,找个女朋友结婚生孩子也不晚。一切都来得及。她在每一封信里都反反复复地告诉他,一切都来得及。

她告诉他,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有时候躺在铺上读信,他会恍惚间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这几年监狱生活就像一块冰把他冻起来了,冷藏起来了,真的什么都不会变。等他从这八年里出去了,他还和从前一样,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老去一丝一毫。那等他出去的时候,刘晋芳变成什么样子了?曾小丽变成什么样子了?王兵变成什么样子了?他知道他没死,他只是残废了。他们会不会都已经变老了,而只有他却新鲜如初,年轻如初,还像十六岁时一样。他们见了他会怎么样?会不会因为他的新鲜而感到恐惧?一个不会变老的人确实是让人害怕的。因为那就不再像人,仿佛成了别的什么生物,或是被扣押在地壳深处的岩石里,总之,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