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渡(第11/15页)

可是,他从镜子里知道,他也在一年一年地变,时间这只容器太大了,装多少东西进去都填不满,它始终是饥饿的,这种悲怆荒凉的饥饿把所有东西都吞了进去,把高山把海洋都吞了进去,无一遗漏。所有的人最后都要被吞进去,像蝼蚁一样。在监狱的几年里,他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得起来跟着犯人们晨跑,这样过了几年倒比刚进监狱时长高了很多。但是一头花白的头发使他看起来像一个年轻的老人,好像一步就从十六岁迈到了六十岁。

他把刘晋芳写给他的所有信订在一起,做成一本书,有破损的地方,他就用玻璃纸细心粘好。每天晚上睡觉前他必做的功课就是抱着这本书翻上几页,哪怕一行一个字都要看。然后他就着这一行一个字的余温沉沉睡去。他给刘晋芳写信的时候,不是一行一行写上去的,是一个字一个字写上去的。那是每拈起一个字都要费掉很多力气的,像搬着一件珍贵的重物,必须得找到最合适的位置才能把它放下去,似乎放错了地方对它就是一种侮辱。他笨拙地搬着一个又一个字,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砌起来,一直砌到刘晋芳那里。所以,每写完一封信,他都会有近于虚脱的感觉,用力太过的缘故。

在这八年里,最让他胆战心惊的不是别的,而是他生怕哪一天这信就戛然断掉了。它们像一根灯绳一样,只要被轻轻一拉,他这里面就一片黑暗了。因为写信的不是别人,是刘晋芳。这个世界上他最了解也是最不了解的女人,拉着灯绳那头。她自杀过两次,她不厌其烦地死过一次后又死了一次,虽然都没死成。可是,她既然能去死第一次、第二次,为什么不会去死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直到真正死成?在这八年时间里,他一边望眼欲穿地等她的信,一边如履薄冰地等她的死讯。每一次收到信的时候,他第一眼便是飞快地扫一眼信封上是不是刘晋芳的字。因为,哪天信封上如果突然不是她的字了,那就说明她已经不在了。

在这八年看不见她的时间里,她是不是又专心地死过好几次?只是每次都没死成?还是她突然对死这件事厌倦了,不想再去重复这件事了,于是她顺利地又活了八年?因为信封上一直都是她的字,那字活着,她就活着,把字连根拔起来,下面就是她。

他祈求她活着,因为他爱她吗?他问自己,他最本能的回答却是,因为她死了就再没有第二个人会给他写信了。可是,他真的不爱她吗?即使八年前不爱,在这八年里,他每晚都是抱着她的字、她的气息睡觉的,他早已经把她抱熟了,把她抱成了一个真正的母亲,在监狱里陪了他八年。

所以,她不能死。

好在,她真的没有死。因为,她的信一直活着。

又是两个月过去了,还有一个月就是这八年的尽头了。原来,什么都是有尽头的,都是有边际的,没有什么会永远漂流。刘晋芳在最后一封信里说,他出狱那天,她到监狱门口接他。她说,这是她第一次去监狱,也是最后一次去监狱,因为她知道他不可能再次进那个地方了。这一个月里他开始失眠,他过度紧张又过度兴奋地盯着这个月的尽头,恨不得一夜之间就走到那里。晚上失眠的时候,他就用整夜的时间去想象见到刘晋芳会是什么样子、刘晋芳变成什么样子了、会不会他已经认不出她来了。她还在头上盘着她那两个巨大古怪的发髻吗?他已经先她一步白了头发,这会不会让他们看起来忽然拉近了,变得像一对姐弟?他认真地洗脸洗头发,暗暗为这一个月后的见面做着准备,他甚至觉得他像一个重返故里的游子一样,是不是该送她一件小礼物?难道像一个真正的不孝子一样,赤手空拳地在八年后去见她?

他柜子里攒着一些好烟,是犯人们进贡给他的。烟自然是家属们探监时带来的。现在,他想用这些烟换件什么东西,送给刘晋芳。

就在这最后一个月里,王泽强还是赶上了一次送死刑犯。说是送,其实就是安抚这些即将被执行死刑的犯人度过他们在人间的最后一个晚上。他那个牢房里有三个死刑犯。现在,他们的死期到了。整个牢房的人送他们先走。在这个晚上,犯人们要吃他们最后的晚餐。晚餐很丰盛,一个人三百块钱的标准,还有酒,但是能吃下去的人很少。晚饭之后,狱警送来了红色的秋衣秋裤,要他们换上。鲜红的秋衣秋裤刚往那儿一放,一个犯人就哭了。因为,只要这衣服一穿到身上,就代表着他们要死了。那本是喜气洋洋的红色,穿到死刑犯的身上却散发着阴森诡异的气息,仿佛它是会吸血的,吸饱了前面那些死去的犯人的血才变成了这种鲜红的颜色。它们一旦被穿到身上,就像传说中的血镯一样贴着他们,吸他们的血,吸得越多,它们越鲜艳夺目,越妖艳美丽。但到了最后,所有的死刑犯还是要穿上这身红衣裤。因为,要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