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8/9页)

杨云扭头吩咐罗想农:“既然来了,就帮个手。去大灶房点火煮一锅米粥。用小米煮。进门左手边的坛子里有。”又补充:“灶上有包中药材,放进去一块儿煮,下奶的。”

罗想农转身去猪场的灶房。灶上煮猪食的那口锅太大,他都拿不准放进多少水才合适,比照了一个壮年劳力的食量,舀进大半瓢水,又打开坛子挖了半碗小米,盖上沉重的锅盖,绕到灶膛后面点了火。等水开了之后,他才放进药材。药材是些白色的切片,味道不算浓烈,好像是当归吧,他弄不清楚。之后,他不停地添柴,直到金黄的小米粥汤噗噗地溢出锅盖,大灶间热气蒸腾。

他把热腾腾的粥盛进一个深口瓦罐,抱在怀中,回到猪圈。母猪已经顺利地娩出四只小猪,两只纯白,一只纯黑,还有一只是黑白花纹。它像生育中的女人一样,扭动和呜咽,眼神痛苦,大汗淋漓。罗想农走进去时,它的产门正鼓出一个包,而后一只小花猪带着血水和胎盘呼地一下子滑出来。杨云眼疾手快地拣起猪崽,拿一团棉絮三两下擦去它身上的污秽,还扒开它的小嘴巴,把手指伸进去掏了一圈,掏出嘴巴里的粘液,确信小东西有了呼吸时,才将它放到那堆干草上,和它的四个哥哥姐姐躺成一排。

“要先喂它吃点儿吗?”罗想农抱着瓦罐,拿下巴点点眼前疲倦不堪的母猪。

“不用,等完了事再喂。”杨云的手已经抓住探出头来的第六只猪崽。

“我的天,”罗想农惊叹,“它能生这么多!”

“起码还有六只。”杨云手脚利索地忙碌。

“还需要我做点什么?”

杨云回头,惊奇地看着罗想农:“你干吗不回去呢?回去陪你爸吧,这儿太脏,脚都没地方站。”

“我可以帮你烧水。”

“用不着”。她回答得不无生硬。“猪又不是人,完事了它会自己料理这些娃娃们。”

“那我陪着你。”

杨云微微忸怩一下,大概不习惯这样的温情。第八只小猪崽落地后,她坚持要求:“你还是回去吧,这儿真不需要你。”

罗想农明白她不是客气,如果她说“不要”,那就是真的不要,对峙下去她可能就会生气。罗想农只好放下瓦罐,怕凉了,又抓几把稻草盖好,然后转身离开。

出了猪场那两扇摇摇晃晃的木门,罗家园很意外地站在门外。他好像一直在这里等着罗想农出来一样,脸都冻得发了紫,手抄在袖笼里,两只脚轮换地跺在地上,姿态僵硬,像个跳来跳去的木偶。

“爸!”罗想农惊讶。

“那双雪地靴,她穿着合适吗?”罗家园探身看着门里。其实猪圈在里侧,他什么都看不到。

“还没空试。在忙接生。”

“天冷啊。猪圈里真像个冰窟窿。”罗家园说了这句话。解释他为什么要托人买那双靴子。

罗想农劝他进去看看母亲。“既然都来了。”

罗家园摇头:“不了,她那个脾气。”

父子两个沉默着往回走。罗家园走在前面,罗想农紧跟在后。罗家园因为袖了手,身子自然是往前佝着的,旧卡其布的棉袄后摆就硬生生地翘着,走一步,忽扇一下,像一只蹦跳在麦地觅食的大鸟的尾巴。不知道是不是走得急了,他没有戴那顶油腻腻的黑呢的干部帽,短短的头发茬在寒风中一根根地竖着,耳朵边沿有一圈冻疮,有一处已经溃烂,红肿发亮,其余部分是皱缩的,腌制过的咸鱼似的。

小年夜,罗卫星探头探脑地过来找罗想农。“哥,我今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罗想农已经在家里呆得百无聊赖,扔下书便跟着罗卫星走。走到食堂小仓库和水杉苗圃之间,看见一间毛竹搭盖的堆放杂物的工具棚。罗卫星用藏在口袋里的钥匙打开门,招呼哥哥:“你进来。”

门头低矮,罗想农弯了腰才走进去。棚屋没有窗户,一搭眼,里面黑乎乎一团,有一股冰凉和潮湿的霉味。一只老鼠拖了足有半尺长的尾巴,从他们脚前嗖地一声窜过去,不见了踪影。罗卫星大声跺脚,意在警告其余老鼠:有人进来,小心为妙。

片刻,罗想农的眼睛适应了昏暗,发现棚屋里堆放的东西似曾相识:竟然是乔家用过的那些家具。有一张抽屉把手上缠着彩色尼龙丝的五斗柜。有两个用毛竹片做成的书架。芦竹捆扎成的床垫靠墙竖着。几只带靠背的小竹椅,漆了黄颜色的漆,一个摞着一个叠放。土红色的宜兴紫砂罐里甚至还斜插着几枝芦苇,干枯的芦苇花沾满灰尘,像几团破败的棉絮。

罗卫星跨过满地的盛放锅瓢碗筷杂物的箩筐,走近那个几近散架的五斗柜。“哥,你来搭把手。”

罗想农过去,帮他把摇摇晃晃的柜子挪开。柜子后面露出两个藤编的方筐,严严实实盖着棉絮。罗卫星弯腰把棉絮揭开:满满两筐,都是乔六月曾经在实验室里四处藏掖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