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7/9页)

他说不清楚心里的复杂感情。学理科的人,随时随地都会为表达自己而苦恼。

每晚临睡前,罗想农习惯坐在被筒里看会儿书,罗家园这时候就会轻手轻脚踅到罗想农床边来,把被子往里边推一点,侧身坐下,跟儿子说几句话。

“看这个形势,运动差不多算结束了吧?群众疲塌了,不像早几年那样点火就着。老人家也上了年纪,我估摸着已经被有些人架空。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接班人会是哪个?会不会是那个穿布拉吉的?”

罗家园依然对政治感兴趣,而且,他已经把儿子视为大城市的人,离“上面”更近,更能够洞察时代走向的人。

罗想农放下正在读的专业书,身子往后靠到床架上,两只胳膊举起来,懒懒地枕到头下。

“爸,”他说,“你管他是谁呢?姓江的姓王的,不都是一个样?”

罗家园咬定:“不一样,行事风格不同,面相上就能够看得出来。四个人,”他伸出四根手指,“四个路数。”又摇头:“都压不住阵脚,不信你看好了。做一把手的,要服众才行啊,我从前那时候……”

罗想农笑笑,神情是似听非听的淡然。

罗家园无疑感觉到失望,温和地批评儿子:“你这样不好,在中国这样的社会,政治上还是要敏感些,最起码要保护自己不犯错误。否则的话,业务再好,来场反右运动,还不就是一个乔六月?”

罗家园忽然张着嘴,仿佛被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会提到这个名字?他不安地观察罗想农的表情,忐忑着,手从自己腿上挪到罗想农的被子上,又移回来,移来移去,不知道怎么安放才好。

狭小的空间里,罗想农悲哀地盯着父亲的这只手。父亲的惶恐把他逼迫得难以呼吸。很复杂的情绪:怜悯,谴责,理解,厌恶,爱。罗想农垂下眼皮,强迫自己的目光从罗家园微微颤抖的手上移开。“爸,去睡吧,天冷。”刹那之间,角色倒置——他用的是平淡而又温和的口气,父亲对儿子的。

罗家园眼巴巴地望着面前这张关闭了大门的脸,半天,叹息一声,撑着膝盖站起来,把刚才坐扁了的被子拉平,拍一拍,边角折进去,掖得严严实实。“你也睡。光线不好,别看坏眼睛。用功不在这一时。”

罗想农目送父亲离去,就手把书折了页,放在枕头下。心绪已经散了,勉强看书也是心猿意马,不如不看。

杨云几乎是农场最忙碌的人,因为猪圈里有好几头母猪都快要临产了。为图方便,她早几天就搬了个铺盖到猪场,睡在值班室。有一天罗想农被父亲支派,给她送一双从东北带过来的雪地防滑靴,找到值班室里,只见空荡荡的屋子四面透风,挂在竹竿上的一件皮围裙竟然被吹得微微飘动。墙壁上连一层石灰粉都没刷,手一碰唰啦啦地掉土。地面很潮,因此被冻得发白梆硬。屋里有个铝制的面盆,里面残留的小半盆洗脸水已经结成了冰砣。窗台上的一盏小油灯大概是防备临时断电用的,灯罩许久没有擦过,罩口腻了一圈黑灰,罩肚黄得像攒了一层尿渍。床上扔着一件毛衣,袖子有半截没有织完,紫红色,间了几股白色提花,从衣服的大小看,好像是织给乔麦子的。罗想农坐到母亲床上,摸摸被子,发现被褥很薄,褥子底下垫的是稻草,人一坐上去悉悉索索响,床肚下面跟着就掉落一层金黄色的稻草屑。他随手掀开褥子,居然看到稻草上躺着一本纸页泛黄的书,是高尔基的《母亲》。他不用翻开,就知道这是乔六月的书,从前他躲在乔六月的种子室里读到过。

母亲现在还有心境和闲情读小说吗?她保存着乔六月的书,枕着它睡觉,嗅着它的气味,是因为她在心里永远留着那个人的位置吧?

罗想农忽然想起乔六月和杨云蹲在门前空地上捣米粉的样子,他们两个面对着面,额头几乎顶到一起,一个人捣,另一个人就默契地在瓦罐边张着手,接住那些溅出去的碎米粒。两个人像孩子一样兴致勃勃。乔六月每说一句什么,杨云都会仰头大笑。她的面孔迎着五月的阳光,明亮得像上了一层釉,两颊鼓起来,翩飞的蝴蝶一样,生动,光彩熠熠。

门外杨云在喊他,罗想农一惊,如同做了贼一样跳起来,一边答应,一边心慌意乱地把书放好,盖上褥子,拉平了床单,带上门出去。

一头粉红色带黑色斑纹的杂交母猪已经进入生产过程,杨云戴着黑色的橡胶围裙,袖套,脚上穿着长筒雨靴,全副武装地坐在小板凳上,专心替母猪接生。母猪的身下垫了稻草,它旁边还有另外一堆干草,是为了安置新生猪仔用的。猪圈里虽然铲得干干净净,依然有一股酸腐腥臭的气味弥漫不去。血水从母猪身下流出来,渗进稻草,又蜿蜒流出,粘乎乎地积聚在杨云脚下,她的脚每动一动,靴底就发出“嗤咕”地一声响。母猪斜卧着,大口地喘息,肚皮起落不停地收缩痉挛,粉红色的皮毛被血水粪水渍得污秽不堪。它斜着眼睛看罗想农,不高兴地哼哼着,仿佛恼火被一个男人偷窥了此时的狼狈。它甚至划动前腿,努力要想爬起来,避开这个陌生人的骚扰。杨云连忙伸手抚一抚它的脑袋,又在它剧烈疼痛的肚子上揉了几下,母猪才重新安静下来,全神贯注于自己体内的动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