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5/36页)

“瞧见没有,”牛海燕说,“长得像你。”

“就像是从你的模子里刻出来的。”雪鹅插进来说,她的手轻轻拍着怀里抱的一个婴儿的后背。

他转过身看着妻子。她冲他淡淡地微笑着,眼中依然闪动着泪光。她含混地说:“对不起,我实在是怕极了。我觉着今天挺不过去了,心都要炸开了。”

“你受罪了。”他用手背贴着她的脸。在这同时,牛海燕开始缝合吴曼娜被撕裂的宫颈和切开的外阴。孔林看到妻子的伤口,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掉过头去,心里直想吐。

一个小时后两个男护士进来了。他们把吴曼娜放上了一副担架,给她盖好毯子,抬着向她家走去。孔林跟在后面,一手抱着一个婴儿,冷得直打哆嗦。月亮在柳树和枫树头顶上闪着寒光。蛐蛐和蚂蚱像疯了一样乱叫。树叶和枝丫因为挂满了露水,被压得有些弯曲。路边的野草看起来尖尖的,在路灯发出的黄铜色光线中更显得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远处的一条沟里注着一些泛着泡沫的脏水,里面的一只蛤蟆声音像破锣一般哌哌叫着。孔林感觉到软弱和苍老,他不清楚自己是否会关心手里抱的这两个婴儿,是否会尽心尽力地爱他们。他低头看着他们包裹着的脸,不知为什么他想象着和他们交换一下位置,使自己的生命从头开始。如果他能被别人这样抱着,他的生活也许将会全然不同。他可能根本就不会成立家庭。

吴曼娜可以休五十六天的产假。第一个星期内她根本下不了床,孔林把做饭和其他所有家务活都包了下来。她的奶水不足,孔林熬了一锅催奶的猪蹄汤,让她每顿饭喝下一大碗。他每隔三四个小时就要给婴儿喂一次奶,她的奶不够孩子吃的。孔林已经在牛奶公司登了记,但是至少还要等一个月送奶员才能每天把鲜奶送上门。孔林只好暂时冲奶粉给婴儿喝。眼下市场上什么牌子的奶粉都没有,幸好牛海燕通过关系在城里帮他买了八桶高价奶粉。

吴曼娜产后的第二个星期,孔林从郊区农村雇了一个保姆。这个年轻姑娘的名字叫鞠莉,小矮个,脸上长着雀斑,梳着两条长辫子。她白天做两顿饭,帮着吴曼娜带孩子,晚上回家去睡觉,星期天也不能来。

吴曼娜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了。有时候她感到心口疼,好像得了哮喘一样喘不过气。医生检查出她的心脏有杂音,心电图也证明情况不太好。孔林非常震惊,把医生检查的结果瞒了一个星期,最后还是决定告诉她。吴曼娜听了以后洒了几滴眼泪,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刚出生的孩子。

“我已经无所谓了,”她说,“我早死一天,在这个世界上就少受一天罪。”

“别胡说八道,”他说,“我要你活着。”

她仰起脸,眼睛里的绝望让他心慌:“林,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啥事儿?”

“你要答应,我死了以后好好爱护和照顾咱们的孩子。”

“你瞎想些啥?你还……”

“你答应我,求求你。”

“好吧,我答应你。”

“你永远不能抛弃他们。”

“放心,我不会。”

“谢谢你。这样我心里就好受些。”她下意识地用右掌心揉着疼痛的奶头。

她的话令他难过,但是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要老想着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劝她一定不能思想负担太重,好好休息别累着,家务活可以由他去做,她不愿意见的访客他也可以去应付。

两口子为给孩子起名字争论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决定大的叫孔大江,小的叫孔长河。他们的父亲很不喜欢这两个名字,觉着太俗气。但是做母亲的却认为名字起得俗点有好处,取了俗名的男孩子好养活。另外,两个孩子的名字中又有“江”又有“河”,都含有水,象征自然界中与天地共存的生命力,而且水性至柔,柔能克刚。

许多干部家属都来看这对双胞胎。因为两个孩子长得分不出彼此,来访的客人不停地问孔林和吴曼娜:“哪个是大江?”或者:“这个是长河?”这两兄弟确实很难分清长幼,就连保姆鞠莉也得记住大江的耳朵有点往里卷。

来探望的客人们带来了鸡蛋、红糖、红枣和小米,说这些东西是补血的,吴曼娜吃了有好处。有几个妇女告诉她应该多吃鸡蛋,两个月里至少要吃六百个,这样能补钙壮骨。按照老法子,母亲的月子如果坐得好,营养跟得上,身上原来有的毛病都会自然消失。所以有些妇女要吴曼娜千万不要出门,受了风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她们还劝她别心疼钱,最要紧的是不能亏着嘴。吴曼娜听了这些话心里很难受,想起了她的心脏诊断结果。现在人们还都不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