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4/36页)

“好了,全开了。”牛海燕向小于和雪鹅招招手,示意她们过来帮忙,“曼娜,咱们一块儿使劲儿。先深呼吸。好了吗?”

她点点头。

牛海燕数着数:“一……二……使劲儿。”

吴曼娜用着力,面孔紫涨着。孔林注意到牛海燕的脸也肿胀起来,红得像煮熟的螃蟹。

吴曼娜刚吐完一口气,又对着他骂开了:“我操你老孔家的祖宗!呜呜……太晚了。没用的饭桶……草包!”

“你别骂人好不好。”他低声哀求着。

“啊……我要死了。我操你个亲娘祖奶奶!”

雪鹅扭过头去,偷偷笑了,看到牛海燕朝她瞪眼,赶忙止住。孔林羞愤得无地自容,松开妻子的肩膀,又向门口走去。牛海燕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轻声说:“孔林,你不能走。”

“我—我没法待下去。”

“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发神经我见得多了。你没听见她刚才把我也给骂了?咱们不能太较真儿。她骂出来心里就好受了,你可千万不能把她的话往心里去。她是害怕呀,需要你在身边守着。”

他摇摇头,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吴曼娜在他身后高叫着:“滚远远的,孬种!我死也不见你那张臭脸。”

牛海燕回到产床,对她说:“来啊,再加把劲儿。”

“不行,我没劲儿了。”吴曼娜又哭起来,“海燕,给我做剖腹产吧。好妹妹,亲妹妹,求求你了,给我来一刀吧。”

虽然楼里有人值夜班,但走廊里灯光昏暗。孔林在长长的楼道里来回走着,从这头踱到那头。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觉得脑子里空白麻木,有些眩晕。在这同时,他妻子的叫骂声在楼层里回荡着。有几个人从产房门口经过,又折回来,凑在门边想听听她究竟在骂些什么。孔林坐在长椅子上,脸埋在掌心里,一动不动。他为自己难过。为啥我要经受这些?他想。我从来就不想要孩子。

他记得半年前,一个农村妇女就躺在这张长椅上,下身流着血,等着医生治疗。她丈夫把两节大号电池捅进了她的阴道,起因是他为了要第二胎交了一千元的罚款,但她还是没能给他生个儿子。乡下的赤脚医生不知道怎样把电池弄出来,就用马车把她送到了部队医院。那天的情景鲜明地浮现在他眼前,他记得她年岁不大,瘦得皮包骨头,头上扎了块天蓝色的头巾,盖住了半边脸,太阳穴上的一根血管像蚯蚓一样鼓起来,突突地跳动着。他弯下身去观察她的时候,她的一双圆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他特别留神地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怨恨。他看见在她烫成波浪的头发里,有几只芝麻一样的虱子和虮子。

眼下,他坐在那个女人躺过的长椅上,禁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为啥人们要活得像牲口一样,除了吃饭就是生孩子?难道这是出于生存的本能?如果你自己的生命既痛苦又没意义,生一堆儿子又有什么用呢?也许人们是出于恐惧,害怕从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完全被人忘却,所以想留下孩子来提醒世人记住父母的存在。做父母的多自私啊。还有,为啥非要个儿子呢?难道女儿就不能一样发挥作为父母化身的作用?那种要由儿子来传宗接代的传统习惯多么荒唐、愚昧啊!

他记得人们常说“养儿防老”。他寻思着,即使男孩比女孩强,男孩未来的生活未必就容易。他长大后还要赡养父母,供养自己的家庭。自私!天下的父母养儿子是准备将来要剥削他们。他们想要儿子是因为男孩比女孩日后能提供更多的东西,儿子是更值钱的资本。

产房里突然传出一阵大声的哭叫,打断了他的沉思。门开了,小于招手要他进去。他抬起脚,在胶皮鞋底上捻灭了烟头,丢到长椅边上的一个痰盂里,然后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恭喜恭喜。”他一进门牛海燕就说,“你得了两个儿子。”

“你是说双胞胎?”

“是啊。”

护士抱过来两个哇哇哭的婴儿,长得真是一模一样。他们的体重刚刚超过五斤,瘦得根本没有肉。俩孩子都是大头、大骨节、扁平的鼻子,眼睛闭着,一身皱皱巴巴的红皮。这两个婴儿像没牙的老头一样满脸皱纹。其中一个张开了嘴,好像要用吃东西来强调自己的存在。另一个婴儿的耳廓向里窝着。他们的面容和孔林原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心里充满了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