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4/36页)

他的话触动了吴曼娜心里的苦痛。苏然离开之后,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呜呜地抽泣起来。孔林拿开了她手里的酒杯,用手臂揽住她的腰,把她带到了一个角落里。他想安慰她平静下来,但是吴曼娜的眼泪根本就止不住。她的嘴唇剧烈抖动着,脸像泡在泪水里一样。会议室里有一盏三百瓦的灯泡,强烈的灯光照耀着嘻嘻哈哈的人群。她咬住下嘴唇,抽着鼻子,眼睛炯炯放光地看着他们。

“曼娜,别难过。”孔林说。

她仍然咬着嘴唇,泪珠扑簌簌地从脸颊上流下来,打湿了衣襟。

“好了,好了,”他继续说,“今天是咱俩大喜的日子,来,露点笑模样。”

她抬起头,灯光照亮了她沾满泪水的扭曲的脸。孔林愣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摸摸她的前额,又湿又烫。

他问:“你是不是受不了这些?”

她点点头。

“那你回家去,好吗?”

她又点了点头。他转身看见护士小许坐在附近,正用一把钳子给围着她的几个小姑娘剥榛子仁吃。他这个新郎要照应场面,就请求小许把吴曼娜送回家去。他又找到了吴曼娜的皮帽子和军大衣,在走廊里赶上了她们。他给妻子戴上帽子,穿上大衣,低声说他很快也会回家的。

当他回到屋里的时候,耳朵里充满了嘈杂的音乐。所有的桌子都被推到了墙根,年轻的护士和军官们正抱在一起跳舞。交际舞被禁止了将近二十年,现在又在社会上流行起来。这些年轻男女忘情地旋转摇摆着,好像根本就不知道累。上了年纪的干部和医生们在一旁站着,一边看跳舞一边聊着天。突然,一个护士踩着一个梨核,滑倒在地板上。这一跤引来了阵阵笑声。

牛海燕和她丈夫洪淦向孔林走过来,热情祝贺着新郎官。他们现在也已经是中年人了。洪淦穿着便服,戴了副眼镜,看起来像一位地方上的干部。牛海燕的脸也圆了,腰也粗了,脖子上系了一条藏红色的丝巾。她冲在一边玩的儿子招了招手:“过来,涛涛,叫孔伯伯。”

“我不叫。”这个八岁的男孩懒洋洋地说。他怀里抱着一支木头做的冲锋枪,一下子跳开了,消失在一群孩子当中。牛海燕夫妇和孔林都笑起来。

“你和曼娜千万别要个小子,”牛海燕对孔林说,“养闺女多省事儿啊。哎,新娘哪儿去了?”

“她不太舒服,回家了。她有点感冒。”

洪淦拍拍孔林的肩膀说:“伙计,我可是一直等着今天哪。听着,打今儿起,你们要是有啥要帮忙的,言语一声儿。”他的左手转着一个空酒杯。

孔林看着洪淦扁平的脸,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他带有几分赞叹地发现,洪淦已经变成了一个快乐健康的男人,身上一丁点儿农民的影子都不见了。他的面孔非常平滑,只有脑门上那两个粉红色的疖子让孔林想起了他过去那张生满酒刺的脸。

“别客气,孔林。”牛海燕说,“他现在有点权,也有关系了。他那个公司有十二辆卡车呢。”

“噢,谢谢。”孔林勉强说了句。他在心里仍没有把他们当作朋友。

“你要是需要往家里拉煤或柴火啥的,”洪淦说,“记着给我打个电话。”

“谢谢。”

三个人都有些无话可说了。前年夏天洪淦从部队转业,成了木基市一个木材场的副场长。牛海燕也是一帆风顺—她在长春受了一年半的培训,现在已经是产科医生了。为了让儿子能上个好学校,他们两口子搬到了木基市里去住。虽然牛海燕和吴曼娜早就和好了,但是吴曼娜再也不敢把知心话告诉她了。孔林真希望这对夫妻能赶紧走开。

洪淦却聊起来没完。他压低了嗓门说:“孔林,你听到过杨庚的消息没有?”

孔林怔住了,窘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他摇摇头,不明白洪淦为啥要在他的婚礼上提起这个名字。谢天谢地,新娘不在场。

“我可不是要惹你难受,”洪淦继续说,“可我听说那小子发了,有了不少钱。你也知道,恶狗能交上好运呗。”

孔林没有说话,脸涨得通红。

看见新郎那难受的面孔,牛海燕一把捏住了丈夫的脖子,恼怒地问:“你他妈的在这会儿提那个土匪干啥?想作死啊你!”她扭住了他的耳朵,使劲拧着。

“哎哟,你放手。”

“快给孔林道歉。”她命令道。

“好,好,孔林,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