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0/24页)

“吃娘奶的孩子身子骨结实。”她拿过他的碗,又盛满了南瓜粥,“多喝点。”她说。

“我不在家的时候华常提起我吗?”

“怎么不提。有时候她说‘我想爹’,她统共也没和你一块待过多少日子。这就是血脉。”

他转向女儿:“你真的想爹?”

“嗯。”

“告诉爹,你哪儿想啊?”

女孩把两只手放在肚子上说:“这儿想。”

他大声笑着,一会儿眼泪就涌了上来。他把女儿抱起来放在腿上,为了让她够到粥碗,把碗向她这边挪了挪。没等她继续吃下去,他使劲在女儿脸上亲了一口,又拿块草纸给她擦擦鼻涕。虽然淑玉和孔林不在一个屋子里睡觉,但他还是喜欢待在自己家,特别是和女儿一道玩耍,更让他觉得有个家的好处。他爱吃自家做的饭菜,可口又新鲜。淑玉熬的杂粮粥软乎乎、热腾腾的,含在嘴里喷香。他能一顿饭喝三大碗还不饱。淑玉总是要他在粥里撒点红糖,自己的碗里却什么也不放。他吃了韭菜或大葱炒鸡蛋,几个小时后打的嗝都是韭菜或葱味儿。清蒸豇豆拌上香油和蒜泥,让他吃得舒服自在,因为他用不着像在医院里那样,担心满嘴都是蒜味。最要紧的是,他在家里全身都能放松。乡下没有起床号,他也不用每天早上五点半爬起来去出操。他们家的黑公鸡一清早打鸣儿会把孔林吵醒,然后他又接着睡去。早晨能睡个懒觉对他来说是最美的事了。他已经回家四天了,心里巴不得能待上一个月。

那天晚上,他的小舅子本生来了,想跟孔林借点钱。本生二十多岁,刚成了亲,也是瘦得细胳膊细腿。他花了一千八百元办喜事,背了一屁股饥荒。他坐在炕沿,一肚子心事挂在脸上,不停地抽着烟。他的眼窝深陷,眼珠子紧张地眨巴着,嘴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像一只小燕子张开的翅膀。每隔一会儿他就打出一个响嗝。

两个男人说着话,淑玉在一旁用麻线纳着鞋底。她没有说话,不时地瞪她弟弟一眼。

“啥事你这么急着用钱?”孔林问本生。他的女儿趴在他背上,两只胳膊搂着爸爸的脖子。

“前儿个赶集遇到点麻烦,让人家罚了。”本生的鼻孔冒出两股烟。

“出了啥事儿?”

“倒霉呗。”

“事儿大不大?”

“哎呀,大哥,你总问这些干啥?你要是有钱,就帮我两个。”

看他有点急赤白脸,孔林放下孔华,站起来走到里屋去拿钱。“你呀,活该。”他听到妻子对她弟弟说。

他手里拿着五十块钱回到屋里,递给小舅子:“我只能借给你五十。”

“多谢,多谢。”本生接过钱,也没看一眼,顺手揣在裤兜里,“赶明儿还给淑玉,中不中?”

“行啊。”孔林又一想,说,“咱们这么办,钱你收着,不用还了。秋后你得闲,就帮你姐把这房顶上的草换换。”

“就这么着。换草的事儿我包了。”

“记着要用新鲜的麦秸。”

“这还用说。”

本生的鸭舌帽歪戴在头上,嘴里吹着《小二黑结婚》的口哨,走了出去。孔林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这些日子他一直琢磨着怎么把房上的草换换。虽然他小舅子做事并不那么牢靠,但孔林相信他肯定会把这件事做好。本生刚当上生产队的会计,弄点新鲜麦秸很容易。

等到本生走远了,孔林问淑玉他因为什么被罚款。她摇摇头笑了,说:“他那是自己作的。”

“咋整的?”

“他把猪崽的腚眼子缝死了。”

“我还是没明白。到底出了啥事?”

她把麻线绕在锥子把上,用力扯紧针脚。她开始说起事情的经过:“上个礼拜本生去吴家镇上赶集,卖一窝猪崽。临走的时候,他用麻线把四只猪崽的腚眼子缝死了。他是想多压秤卖个好价钱呗。到了集上,大伙都想买这四个胖家伙。那猪崽缝上腚眼拉不出来,肚子都要爆了,咋能不肥呢。本生眼瞅着就拿到钱了,那个买主寻思:‘这四个畜生咋不埋汰呢?’别的猪崽屎尿拉了一身。他凑近一瞅,看见猪崽的腚门胀得老大。他就喊:‘这狗日的猪敢情都没腚眼子?’”

孔林哈哈大笑,躺到了炕上。孔华立刻骑到他肚子上,嘴里吆喝,手上像挥着马鞭子:“嘚儿,嘚儿,驾,驾!”

“哦,吁—吁。”他叫道。

女儿骑着他,直到他用手托着她的腰,把她举起来。她的脚在空中乱踢,笑成一团。

他坐起来,问妻子:“后来呢?”

“人家抓住他,拉着去见集上的干部。公家把他的猪崽没收了,还罚了九十块钱。他得当场交钱,要不就扣人。也算他有福,二驴也在集上卖鸡和鱼,借了钱给他,说好这几天还。二驴正盖房呢,五间大瓦房。人家也等着钱买椽子和电线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