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3/24页)

在医院举行的一九六八年秋季运动会上,吴曼娜赢得了乒乓球比赛第三名。她拿到了一块香皂和一条白毛巾的奖品。那天下午在孔林宿舍,为了让她更高兴,他说她想要啥他都可以给她。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看看淑玉高贵的面孔。”她说着,眼珠转着,露出兴奋的光。

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他翻开一本《词林》字典,从仿羊皮封面的夹层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她。这是一张四寸长、三寸宽的黑白照片,看起来刚照不久。

吴曼娜看了一眼,扑哧笑了出来。淑玉和孔华都在照片上。小女孩穿着花格背带裤,在地上半蹲半站,像一条用后腿立起来的小狗。她的双手伸向母亲坐着的板凳。淑玉离照相机更近一些,看得更清楚。她显得憔悴,额头布满波浪一样的皱纹。她扁平的嘴向两边撇,好像要哭的样子。右眼半睁,眼角汇集了一簇细密的鱼尾纹。更让人吃惊的是,她穿戴得像个老太太:一件大襟褂子像黑色的铁筒包裹住她的削肩,显得上身更短。她的腿又细又瘦,小腿上裹着绑腿。一对小脚穿在黑尖鞋里,呈八字形,像两只趴在地上的小老鼠。淑玉的左边有一只凶狠狠的鹅在扇动着翅膀,背景上是几口水缸、茅草屋顶的土坯房和半棵遮住房顶的榆树。

“天哪,你看她这双小脚!”吴曼娜大声说,没有察觉孔林站了起来,“她看着倒像你妈。”她笑弯了腰。

他的目光在眼镜片后面一闪一闪的。他抓起军帽,紧闭着嘴唇,走出了房间。

“嗨,孔林,回来。我也没有恶意,咋说恼就恼了。”

她追了出来,他却头也不回地向医院大院的后门走去。

院墙外面是一片人民公社的果园,刚栽了四年,现在已经果实累累。一排排的苹果梨树起伏蜿蜒,绿满了山坡。孔林跨着大步,急急出了医院大门,消失在果林深处。

这是吴曼娜第一次看到他发火的样子,隔天再见到他时,他的脸色很平静。她再一次道歉,他只说了句没关系。

看到了照片,她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她现在坚信:孔林和他老婆根本不般配,不会有真正的爱情。他早晚会甩了淑玉。她心底燃起了希望:总有一天会和孔林结婚。

宿舍里的姑娘们问个不休:还没有看见过孔林爱人的照片?吴曼娜一个字也没有露,仍然说对那个乡下女人一无所知。一个月后,她实在忍不住内心的兴奋,告诉了好朋友牛海燕照片的事情。

她们两人都上夜班,从晚间七点到凌晨三点。夜里,病房里的病人都睡了。两个护士除了给个别病人发发药、量量体温,基本上无事可做,只有聊天打发时间。牛海燕人长得漂亮,有点咋咋呼呼,说话挺冲。她脸上笑眯眯的,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总有几个小伙子围着她转。她出生在哈尔滨,在木基市长大。她爷爷是个很有钱的资本家,抗美援朝的时候捐献过一架米格-15飞机给志愿军,为此牛海燕并没有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受到什么影响。献飞机使得牛家的油坊和制革厂破了产,却挣来了一个红色资本家的名号。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牛家的子孙们奇迹般地没有受到冲击,牛老爷子的孙女牛海燕甚至还能参加解放军。在她身上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劲儿,令吴曼娜羡慕不已。这可能是因为她身上流着当年闯关东的先人们的血液。在吴曼娜眼里,牛海燕很像是一只油光水滑的山豹子。

“我要是你啊,就去跟孔林睡一觉。”有天晚上,牛海燕一边织着一条毛线围脖,一边对她说。

“你这丫头疯了,满嘴胡扯啥。”吴曼娜骂道。消毒用的不锈钢锅已经在电炉上煮了半个钟头,她正在用镊子把煮过的针头和针管取出来。

牛海燕一圈一圈地织着淡黄色的毛线。她没有抬头,说:“我没疯。你得想办法发展巩固你们俩的关系,对不?”

“我怕那样会把他吓跑了。”

两人都笑了,吴曼娜打了个喷嚏。值班室里越来越潮湿,桌子旁边垃圾筒的盖子上已经生出了一层细细的水珠。牛海燕把毛线活放在腿上,说:“大姐,你听我说。你只要和他睡过一次,他就不敢甩了你。他要是真爱你,真的有良心,你走到哪,他都会跟到哪。他要草鸡了,也不值得你去爱,对不?”

“尽说些孩子话。爱情哪有那么浪漫。”

“拉倒吧,你懂啥叫爱情?”

“行了,行了。你啥都懂。”

“我当然懂了。”

“告诉大姐,你有过多少男人?”吴曼娜朝她挤挤眼。她早就怀疑牛海燕已经不是处女。大家都说,牛海燕和医院的丘副院长睡过觉。这肯定是真的,不然医院早就让她复员了。她不像吴曼娜,从来没有进过护士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