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1/24页)

他们慢慢熘达着,沿着食堂后面萝卜和茄子地中间的小径走过去。他们开始谈到医院里最近发生的事情。自从去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就分成了两派。他们争吵辩论,都批判对方搞修正主义,篡改党中央的路线,阉割毛泽东思想的灵魂。孔林和吴曼娜比别人都慢一拍,到现在还没有决定参加哪一派。她倒是倾向“红医联”。

“哪派也别入。”他说。

她愣住了,问:“为啥?”

“他们那些人有谁懂得什么是毛泽东思想?不都是想当个头头。咱们干啥要凑这个热闹。”

“那你不想参加‘文化大革命’?”

“整天跟人干仗就算革命啦?”

她被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感动了,答应不和“红医联”掺和在一起。孔林也被自己刚才说的话吓了一跳。要在别的场合,他断不敢出这样的主意,让造反派知道了还了得。面对曼娜,这些话顺口就流出来了。

回宿舍的路上,她好像有点腼腆,说:“有件事我自己整不明白,能问你吗?”

“客气啥,只要我能答上来,尽管问。”

“啥叫天使?”

他惊讶她会问这个:“嗯,我也不敢肯定。我寻思,天使就是上帝派的人,完成上帝的使命。这是基督教琢磨出来的,迷信骗人的玩意儿。”

“你知道天使长啥模样吗?”

“我看过一张画,天使像个胖小子,身上长着三对翅膀,白白壮壮的。”

“噢。”

“你问这干啥?”

她抬眼看了他一会儿,回答说:“从前有个老头说我长得像天使。”

“真的?为什么?”

“我哪知道啊。我八岁那年,学校里的几个女孩子在一个文化馆里表演舞蹈,来看的都是抗美援朝的英雄。我们都打扮得像小鸭子,戴着白帽子,腰里扎撒着羽毛。我跳完舞,就下台去找厕所。剧场有个旁门,在过道里我差点撞上一对老夫妇。他俩老得快散架了。那个瘦小的老头在门口拦住我,在我身上画了个十字,说:‘孩子,你像个天使。’我也知道他没坏心,可不知道为啥,我这心口嗵嗵直跳。马上过来几个人,拖着老两口就走。那两个老人还在一边喊:‘要信基督,信主啊!’我怕再碰见他们,厕所也没去,跑回舞台去换衣服。打那以后,我就老想知道啥是天使。我查了些字典,都没有。我也不敢问旁人,你是头一个。现在我明白那个老头是什么意思了。可是我打小就不胖啊。他为啥要这么说?”最后一句她好像在对自己说。

“你当时看上去一定特别天真幸福。”

“不,我小时候从来就没有幸福过。我羡慕那些有爹有妈的孩子。我还恨他们中的有些人。哎,孔林,这天使的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行不?”

“我不会。”

他仔细看看她。她目光中透出的纯真让他相信这个天使的故事是真实的。

第二个星期天,他们又见面,一道散步。接下来的星期天也是如此。一个月里,他们一周要见两三次,都是天黑以前一起散步。孔林渐渐变得离不开吴曼娜了。有一次,她陪一个病人到另外一所部队医院看病,不能按原定计划见面。那天晚上,他在办公室里烦乱地来回踱步,足足走了两个钟头。这是他第一次害相思病。

八月过后,他和吴曼娜已经不需要刻意安排约会了。在食堂吃饭,他俩坐一张桌子;到水房打开水,他俩各提一只暖壶一起去;开会和政治学习,两人挨着坐。他们在一起打乒乓球和羽毛球,只要不刮风下雨,晚上就在院子里一道散步聊天,偶尔还有争论。孔林有时候也怀疑他们是不是太亲密了,像是要结婚的一对男女,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亲昵的举动。那天在剧场看戏后,他们连手都没有碰过。孔林时时提醒自己:你是结过婚的人。

他和吴曼娜都没有参加造反派组织,但是政治活动还是要参加的。孔林甚至还在大会小会上讲用,说自己学习毛主席的“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的体会。他的讲用受到热烈欢迎,还有人借他的学习笔记。孔林和吴曼娜都是党员,家庭出身清白,医院的造反派也没有批判他们动机不纯,包藏祸心。

但流言还是传开了,人们说他俩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医院领导也被惊动了,不过他们找不到孔林和吴曼娜违反任何规定的证据。他俩从不一起到医院大院外面去,也不像情人那样拉拉扯扯、眉来眼去。但是毫无疑问,他们已经超出了单纯的同志关系,因为没有任何两个男女同志会像他俩那样总泡在一起。哪怕是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的对象,也不是一天到晚都要见面。可是,孔林和吴曼娜已经是棒打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