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去寒来春复秋(第4/9页)

把大包的糕点送给了师父,小包的,悄悄塞给他:“儿!慢慢地吃。别一下子就吃光了。摊开一天一天地吃。别的弟兄让你请,你就请他们一点。要听话。大伙要和气……娘一定回来看你的!”

说来说去,叮咛的只是那小包糕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是“添饭加衣”那些,又怕师父不高兴。

终于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

想起一个妇道人家,有闲帮闲,否则,趴在药铺里搓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

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的木板上,四只脚冻得要命,被窝像铁一般的凉薄,有时,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给孩子在被窝里暖脚……

但凡有三寸宽的活路,她也不会当上暗门子。她卖了自己去养活他——有一天,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她在门帘缝看到孩子寒碜得能杀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岁了。娘在三天之内,好像已经教好他如何照顾自己一生。说了又说,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卖了他。却说为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两步跑到窗台,就着纸糊的窗,张了一线缝,她还没走远。目送着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见。

他的嘴唇噏动,无声:

“娘!”

关师父吩咐:

“天晚了。大师哥领了去睡吧。”

小石头来搭过他肩头。小豆子身子忽被触碰,用力一甩,躲开了。

小石头道:

“钟楼打钟了,铸钟娘娘要鞋啦,听到吗?鞋!鞋!鞋!睡觉吧。”

小豆子疑惑了:

“铸钟娘娘是谁?”

“是——一只鬼魂儿!哈哈哈!”小石头吓唬他,然后大剌剌地走了。小豆子赶紧尾随。到了偏房,小石头只往里一指。

屋里脏兮兮的。是一个大炕。不够地方睡,练功用的长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这群衣衫褴褛,日间扮猴儿的师兄弟们,一人一个地盘。只自己是外人。何处是容身之所?觑得一个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凶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

“少占我的地,往里挤。一边里待着!”

大伙乘机推撞,嬉玩。不给他空位。

小豆子举目无亲地怔住,站着,拎住一包糕点,像是全副家当。很委屈。

小石头解溲完了,提溜着裤子进来,一见此情此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干什么?欺负人?”

一跃上炕,把小三子和小煤球的铺盖全掀翻。师哥倒有点威望:

“你们别欺负他!来!你睡这个窝。”

然后摆开架势,向着众人:

“谁不顺毛谁上,八个对一个!”

一见小石头捡起破砖头,全都意兴阑珊,负气躺下来。小三子犹在嘀咕:

“谁有你硬?大爷没工夫——”

“什么?”

终于也都老实下来。小豆子认得这是小石头的绝活,印象很深。但只觉这人嗓大气粗,不愿接近。

躺到炕上,钻进一条大棉被窝里,挤得紧冻得慌。一个人转身,逼令整排的都得翻。练功太累了,睡得沉。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环境,黑魆魆。伤口开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连过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干瞪着眼,发愣,咬着牙在忍。

静夜里,忽地传来呜咽声,断续啁啾,一如鬼哭。小癞子在另一头,念着娘:

“……娘呀,我受不了啦……你们把我打死算了……呜呜呜……”

小豆子恐怖地,一动也不敢动。泪水滚下来。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还不睡?烦死人!”

“惦着……娘。”

“哦,”小石头一转念,信口开河来安慰他,“不要紧,过年她准来看你的。睡吧。”

见小豆子不大信任地瞅着自己,只好岔开点儿:“爹呢?”

“跑掉了。你爹跟娘呢?”

小石头只豁达地打个哈哈:

“那两个玩意儿我压根儿没见过。我是石头里钻出来的!哎呀,好困呀——”

小豆子忍不住破涕苦笑。

只见小石头马上已睡着了,真是心无旁骛。天更黑了。

第二天一早,剃头了。关师父用剃刀一刮,一把柔软漆黑的头发飘洒下地,如一场黑色的雪。一下又一下……

小豆子非常不情愿。一脸委屈。

“别动!”关师父把他头儿用力按住,“叫你别动!”

小豆子巴嗒着大眼睛。他一来,失去一样又一样。

关师父向着门外:“谁,给拿件棉衣来。”又吩咐:“小粽子你们两个攥煤球去。顺便看看水开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