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去寒来春复秋(第3/9页)

折腾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着桌上窝窝头。窝窝头旁还有一大锅汤,汤上浮着几根菜叶。一个个在强忍饥肠辘辘,饿得就像汤中荡漾着的菜叶,浅薄、无主、失魂落魄。

“若要成材显贵,就得下苦功。吃饭吧。”

意犹未尽,还教训着:

“今后再是这副德性,没出息,那可别打白米饭、炒虾仁的主意啦!就是做了鬼,也只有啃窝窝头的份儿!记住啦?”

“记住了!”众口一声。窝窝头也够了。还真是人间美味,一人一个,大口地吃着。小石头用绳子绑了一个铜板,把铜板蘸在油碗中,然后再把油滴到汤里去。大人和小孩,望着那油,一滴、两滴。

都盼苦尽甘来。

“关师父。”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个奇异的充满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头了。

关师父一回头,见是外人,只吩咐徒儿:“吃好了那边练功去。”

放下饭碗一问:

“什么名儿?”

“问你呀!”娘把这个惶惑的,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唤住。

“——小豆子。”怯怯地回应。

“什么?大声点!”

娘赶忙给他剥去了脖套,露出来一张清秀单薄的小脸,好细致的五官。

“小豆子。”

关师父按捺不住欢喜。先摸头、捏脸、看牙齿。真不错,盘儿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转了身,然后看腰腿,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给抽出来。

小豆子不愿意。

关师父很奇怪,猛地用力一抽:

“把手藏起来干嘛——”

一看,怔住。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边,硬生生多长了一截,像个小枝桠。

“是个六爪儿?”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愿收。

“嘿!这小子吃不了这碗戏饭,还是带他走吧。”

坚决不收。女人极其失望。

“师父,您就收下来吧?他身体好,没病,人很伶俐。一定听您的!他可是错生了身子乱投胎,要是个女的,堂子里还能留养着……”

说到此,又觉为娘的还是有点自尊:

“——不是养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着您,挣个出身,挣个前程。”

把孩子的小脸端到师父眼前:

“孩子水葱似的,天生是个好样……还有,他嗓子很亮。来,唱——”

关师父不耐烦了,扬手打断:

“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为这个么?”

她一咬牙,一把扯着小豆子,跑到四合院的另一边。厨房,灶旁……

天色已经阴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儿,犹在空中飞舞,飘飘扬扬,不情不愿。无可选择地落在院中不干净的地土上。

万籁俱寂。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进了斗室。

才一阵。

“呀——”

一下非常凄厉、惨痛的尖喊,划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练功的徒儿们,心惊肉跳,不明所以。小石头打了个寒噤,情知不妙。

一头惊惧迷茫的小兽,到处觅地躲撞,觑空子就钻,雪地上血迹斑斑……

挨过半晌。

堂屋里,只闻强压硬抑的咽气、抽泣。咝咝悉悉,在雪夜中微颤。孤注一掷。

是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那么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坠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开骨血。剁开一条生死之路……

大红纸折摊开了。

关师父清清咽喉,敛住表情,只抑扬顿挫,唱着一出戏似的:

“立关书人,小豆子——”

徒儿们,一个、两个、三个……像小小的幽灵,自门外窥伺。

香烟在祖师爷的神位前缠绕着。

也许冥冥中,也有一位大伙供奉的神明,端坐祥云俯瞰。他见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块破布裹着,血缓缓渗出,化成胭红。如一双哭残的眼睛,眼皮上一抹。无论如何,伤痛过。

小豆子泪痕未干,但咬牙忍着,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环青白上一些异色。

“来!娘给你寻到好主子了。你看你运气多好!跪下来。”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岁。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父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父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听至此,娘握拳不免一紧。

“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关师父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头沾沾印泥,按下一个朱红的半圆点。

伤口悄悄淌下一滴血。

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铁案如山。

娘拈起毛笔,颠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横,一竖,画个十字。乏力地,它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儿旧画像的注视下,他的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让他向师父叩过头,挨挨延延,大局已定。